他循例給每盞長明燈添了鯨魚油,一手攀著斑駁的山壁,艱難地調(diào)整了一下左腿的位置,才慢慢地倚著山壁坐下。
數(shù)丈厚土之上,便是那歡飲達旦,徹夜歌舞不絕的極樂城。
誰會想到,極樂城下有這樣一個幽深隱秘的洞穴。
誰又會想到,那極致的歡樂之下,是這樣的沉郁死寂。
若是被極樂城的人,或者天界那些老熟人看到,斷然不會相信眼前瘸了一條腿,滿身酒氣,倚靠山壁而坐的狼狽男子,會是從前那位醉倚老樹,一身灰衫,慵懶散漫的散仙長樺。
此時的長樺,和從前完全判若兩人。
他緩緩轉(zhuǎn)頭,視線落在石床上沉睡的女子身上。
面容皎然如生,卻只是一具軀殼。
千年前,他收到消息趕到天界的時候,她被囚在天界處罰罪神的九淵。
都說冥界、鬼界如何可怖,可是他們哪里知道。六界之中,真正的煉獄是天界的九淵。拔骨挫筋的刑罰,而后擲入地底,受風火雷電的酷刑,及至神魂俱滅。
真不知道是哪個破神仙想出來的,神本應當無欲無求,慈愛世人,偏弄這等子鬼地方出來,說是囚禁犯錯者……
誰知道呢?
那里,囚過多少為無錯,但違逆天帝旨意者。
那里,早就淪為權(quán)力的馴籠。誰有不服,便扔過去。九重折磨的套路走一遍,任他是神是仙,也都剩得一具殘軀。
她的三縷神魂,早在被天帝誆騙入陣法時,強行受到裂魂之法,被天帝從肉身分離出來,另外鎮(zhèn)壓在不同的地方,剩得七魄與一具軀體,囚在九淵,受盡折磨。七七四十九天一過,若九淵無法吞噬掉她,她也會永遠被困在那里,無法離開。
卻不知怎地,魔族和妖界來攻,天帝聽了他最寵愛的太子墨森的建議,竟然放出了映葭,說讓映葭戴罪立功,實則,與送死無異。在九淵之內(nèi)受了那么多日的折磨,再逼她去迎敵,不過是免得臟了自己的手,讓外族殺她罷了。
長樺總不敢憶起當時的畫面。
映葭持劍而立,一身紅衣灼人,如同剛從血池里出來,分不清是她的血,還是敵方的血。趁她戰(zhàn)后虛弱,七魄不穩(wěn)時,墨森竟然要來奪她的身體。幸好六界之門鄰近蓬萊,是他的地界,才沒讓墨森得逞。
可是,等他將映葭帶回蓬萊,也已經(jīng)晚了,勉強將她七魄鎖于軀體內(nèi),仍是缺了她被鎮(zhèn)壓在其余三處的神魂。她的肉身如同剛從冥界的萬鬼窟里出來一般,全身沒有上下一塊完好的血肉,斑駁可怖的傷痕遍布她前身后背,都出自九淵。那一場剛剛結(jié)束的戰(zhàn)斗里,不著甲衣的她,身上舊痕又疊了新傷。
他不敢想,更不敢細究,他妹妹到底遭受了多久的折磨。
身為冥神薩羅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九淵里是什么樣的刑罰。
是了,世人只知他是蓬萊散仙長樺,卻不知道他是令魔界和鬼界膽寒的冥神薩羅。
如果說神女映葭是天界最不理事情,淡漠得沒有存在感的神仙,那么冥神薩羅就是冥府最神秘的存在。
大多數(shù)的人只知道一個閻王爺,不知還有個冥神。
一來,因為他刻意隱藏身份,常日愛扮作那個算作是被流放到蓬萊的散仙長樺。二來,他生性懶散,最不愛管冥府那些啰里啰嗦又亂七八糟的事情,更樂得偷個閑,尋各樣的樂子,度過天界的漫漫時光。
映葭是他唯一的親妹妹,也是天界僅存不多的,上古神族的后人。他雖也是神族,不過為了自保,也為了保全映葭,自降為仙,也一直樂得做個散仙。他本以為,他的退讓和妥協(xié),會給映葭留出生機。哪知道,天帝還是顧忌雙生子滅世的預言,最終還是對映葭下了手。恨,就恨在他那時被困在魔界。也恨,他耽于情愛,險些誤了親妹妹的性命。
那一戰(zhàn)之后,他將映葭肉身藏于這蓬萊暗河之下的隱秘洞穴內(nèi),又去了一趟冥府,將那塊從極幽之地尋來的石頭鑿了張石床,用來安置她的身體。
世人皆以為蓬萊島是漂浮在海上的孤島,實則其恰恰在歸墟之上,最是凝結(jié)四方靈氣的地方。
《列子·湯問》里說:“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p> 它是所有河流的歸宿,所有生命終結(jié)和生發(fā)的源頭。
幽冥地府內(nèi),羈留著成千上萬的鬼魂幽靈。其中有獲得轉(zhuǎn)生機會的,則需要經(jīng)由黃泉入輪回。
此三地匯集者,為極陰之地。
而那一張采自極幽之地的石床,恰可以成為最好的媒介。暗河凝聚了途經(jīng)黃泉、幽冥和歸墟的生靈氣息和靈魂碎片。原先,長樺鑿來這張石床,是為了吸收暗河四周的靈氣,養(yǎng)著映葭的身體。但他也知道,這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映葭的尸身,在數(shù)千年前,那次渭水邊的自刎后,他就發(fā)現(xiàn),即使沒有靈器助養(yǎng)或者保護,仍可以不腐朽。
也許,這也是墨森那日想搶奪映葭身體的原因。
三魂被封,七魄若散去,她的身體,就會成為一個極佳的容器。
墨森作何打算,他是猜不透了,也無意去猜測。天帝一族,從來沒安什么好心。當年說是不追究他偷盜蓬山仙爐,還能借給他用,讓他們重鑄映葭的魂魄,實則,打的卻是另外的算盤。
那一道劫是從前的事了,這次,對于復活映葭,長樺也沒有太大的把握??墒?,映葭有不死之身。也許,事情尚有轉(zhuǎn)圜的余地。重要的,是先找回她被鎮(zhèn)壓的那三縷神魂。
他游歷六界,到處尋找她神魂的痕跡,可是天帝的封印之處,太過隱秘。百年的尋找,也是徒勞無功。倒是給他找到一些奇珍異草,對映葭身上的傷痕,能有些作用。她雖不在意皮相,可是哪個姑娘家,愿意身上帶得一堆疊一堆的傷疤呢。
像繁縷,那丫頭,總是嚷嚷著……
算了……
長樺悶頭飲了一口酒,目光淡淡落向石床下的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