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未到家的時候，馮麗正坐在客廳里打電話。
她推門進去的一瞬間，馮麗臉上的笑容還來不及收斂，僵硬地掛在臉上，看上去有點難看。
那大概是顏未已經(jīng)有三四年沒有看到過的笑容，她印象中馮麗這樣笑的時候，還是她小學(xué)的時候，那時候顏家一家和樂美滿，美滿得令三鄰四坊羨慕。
馮麗看見顏未走進客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個眼神帶點惡毒，仿佛在說“死丫頭，看我等下怎么整你?！?p> 她渾身上下一個激靈，內(nèi)心深處涌上了一股寒意，剛剛想為自己找借口，可馮麗已經(jīng)滿臉笑容地站了起來，朝著陽臺走去。
顏未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陽臺上的那個身影，閃身進了自己的房間，她一進房間門就飛快地轉(zhuǎn)身反鎖了臥室，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只覺得雙腿發(fā)軟，心臟也跳動得厲害。
她的身體緩緩下滑，沒過多久整個人就蜷縮在地上，挎包也被她隨意丟在一旁。
顏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這么后怕，昨晚上離家出走還有和馮麗吵架的那一份勇氣仿佛一夜之間被抽離了，她對這個家庭，只剩下了恐懼。
無休止的爭吵，還有馮麗和顏大海不顧彼此顏面的爭鋒相對，每一樣都讓她覺得窒息。因為無論是誰輸誰贏，她永遠都是夾在中間被遷怒的那個人。
馮麗的遷怒來得明顯且莫名其妙，她和顏大海一場戰(zhàn)役結(jié)束之后，就會沖到顏未的的房間里來，劈頭蓋臉一通責(zé)罵。
“你能不能讓我少操點心，簡直和你爸一個樣，都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p> “天天除了花錢，你說說你還會干什么？將來還要賠嫁妝……看我干嘛，賠錢貨?！?p> 她一邊念叨，一邊掏出手機噼里啪啦地打字。顏未在寫作業(yè)，她趁著馮麗低頭的空檔偷偷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
可馮麗對著手機屏幕的臉分明是帶著笑容的，她的臉頰微紅，一臉春心泛濫的模樣，就好像……好像自己班上那些懷春少女。
顏未覺得心底驀然一涼，她腦海里閃過一絲訊息，還來不及多想，馮麗就已經(jīng)抬起頭來了，她慌忙將目光埋在自己的作業(yè)本上，可眼中已經(jīng)沒有了焦點。
她的思緒一下子飛到了九霄云外，就連馮麗說的話都沒有聽進去。
“老娘當(dāng)年就是瞎了眼才跟了顏大海，這么多年過去了，連套像樣的房子都沒有……”
“你數(shù)學(xué)考試又沒及格是不是，TMD，你不想讀就給老娘回來，每年浪費的錢不少，還凈干丟人的事?！?p> 顏未驀然驚醒，她不可思議地盯著馮麗，瞳孔里都是錯愕和迷茫。
她考試不及格的事情，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馮麗又是怎么知道的？那套試卷還沒發(fā)下來，知道成績的應(yīng)該只有數(shù)學(xué)老師一個。
雖然說老師和家長溝通也在情理之中，可顏未就是覺得奇怪，數(shù)學(xué)老師和馮麗，什么時候這么熟了。
大概是意識到了自己失言，馮麗臉色訕訕的，她站了起來，隨意掃了一眼顏未的作業(yè)本，嘴上又說著那些陳詞濫調(diào)，努力將剛才那件事情掩蓋下去。
“每天都拿做作業(yè)找借口，家務(wù)也不做，老娘每天累死累活地伺候你們父女，到頭來還落不到好……”
“媽?！?p> 顏未出聲打斷馮麗，她糾結(jié)了好幾次，終于是將喉嚨里的那句話咽了回去。
“你還有臉叫我媽？我沒你這么個賠錢女兒……”
馮麗又在顏未屋里絮叨了半個小時，然后就接了一通電話便急急忙忙地出門了，她留下話，別等她回來吃晚飯，顏大海只是盯了她一眼，也沒說話。
晚飯是顏未和顏大海兩個人吃的，父女兩各自坐在餐桌的一邊，沉默地將食物送進自己的口中，仿佛那米是多稀奇的物什，不保持緘默都是對它的褻瀆。
兩人皆是“虔誠”的信徒。
爸，我們學(xué)校要組織月考，需要五十塊印刷費……
顏未將這句話在心口默念了好幾次，她心中羞恥而無措，連米飯嚼著也不知味道?？闪硪粋€聲音，又不斷在蠱惑她：
“只是五十塊錢而已，憑什么不給，他們是你的父母，把你生出來，就應(yīng)該有義務(wù)撫養(yǎng)你……”
“才五十塊啊，同學(xué)爸媽給他們買的那些東西，你從來沒有要過，你已經(jīng)足夠好了……”
大概是受這個聲音蠱惑，顏未終于張口喊了一句“爸”，然后將心中念了許久的那句話說了出來。
顏大海喂飯的手頓了一下，他沒抬頭也沒說話，繼續(xù)把飯喂進自己的嘴巴里。這個動作讓顏未心生絕望，她還以為，顏大?？倸w是要比馮麗好一點的。
“爸，要實在沒有就算了……我去找同學(xué)借點?！鳖佄捶畔驴曜?，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端著碗筷向廚房走去，她怕再多待一刻，她都會在這片空間內(nèi)窒息而死。
“顏未啊，你也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哎……這五十塊錢你拿去……平時我不在家，以后，你有什么事都找你媽?！?p> 聽到這一句話，顏未欣喜地轉(zhuǎn)過身來，她太高興不用找同學(xué)借錢，以至于忽略了他最后一句話。
她看見顏大海掏出錢包的動作，目光中也帶著點期盼。
畢竟她都那么說了，顏大海多拿一點也不是不可能，自己那個挎包初中就有了的，都背了好幾年也沒換過，早就已經(jīng)用不得了。
還是顏未體恤家境，從未給父母說過這件事情，她自己用針線縫縫補補，又用了一年。現(xiàn)在，恐怕是真的不行了。
顏未希望顏大海能夠良心發(fā)現(xiàn)，多給一分是一分，她攢著攢著，也許年前就能換個挎包了。
這樣想著，顏未就看見顏大海打開錢包，慌慌張張地把幾張百元鈔票和一張五十的刨在里面。
他從錢包里掏出了兩張二十的紙幣以及一張五元的紙幣、三個一塊的硬幣。
掏錢的動作到這里戛然而止，顏大海飛速地合上了錢包，滿臉不耐煩地將四十八塊錢遞給顏未。
顏未盯著那四十八塊錢一動不動，心底散發(fā)出來的冷意仿佛凍僵了她的骨頭，讓她失去了行動。
呵。
那一瞬間，顏未想把自己手上的碗摔在顏大海的臉上，然后奪門而出。
她想走出這個家，把自己變成一個大人，不要再讀書、不用拿生活費，離開C城再也不回來，不要再看見她熟知的任何一個人。
顏未剛才分明看到，顏大海的錢包是嶄新的，和他以前那個完全不一樣，那上面的標(biāo)志她曾經(jīng)在電視上看到過，對那個品牌，的印象，好像只剩下了“貴”。
舍得花錢買錢包，卻舍不得給自己的女兒教五十塊錢的印刷費，舍不得給她買一個便宜的挎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