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下雪的夜里顯得比尋常時候更靜。重華宮的一間廡房里,那個纖細的身影久久未歸。
暮雪沒吃晚飯就跑去文淵閣了,秦鳴箏本來特意為她留了幾塊春餅吃,不料左等右等也不曾將她等來。
眼下已到了當值的時辰,鳴箏沒法再等,只好匆匆趕到寢殿當差。心里惦記著人,做起事來也不如平時專注。
“你再不撂下,茶可就溢到你手上了?!?p> 鳴箏頓時玉容失色,趕緊放下手中的茶壺,慌忙半蹲:“殿下恕罪。”
周紹誠抬了抬手,淡淡道:“不妨事。你方才想些什么?”
“哦,沒什么?!?p> 宮女過時不歸是失職之過,鳴箏怕他知道了怪罪,這才下意識地隱瞞。
可是她顯然不慣撒謊,演技拙劣,就差在臉上寫著“心虛”兩個字。
周紹誠癱坐在圈椅上,瞇了瞇眼,伸手接過鳴箏遞來的茶,刻意在她松手那一刻,也松了手。
清脆一聲響,青花芙蓉茶碗驟然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鳴箏一下子懵了,剎那間的驚慌,來不及思考這是自己的過失,還是他的成心,連忙蹲下身去收拾。
黑色錦云紋的皂靴踩上了她的手背,他微一用力,她一雙素手就滲出了鮮紅色的血珠。然后匯成血流汩汩流出,淌在她的指縫之間。
他的聲音與重力一同壓在她的頭頂。
“說實話。”
尚衣局雖然辛苦,剛進去時也會遭到排擠欺負,但是只要按時完工,勤勤懇懇,從不至于受此皮肉之苦。鳴箏疼得低低叫喚,疼得流下一行淚來。
“您想問奴才什么?”
周紹誠冷笑一聲:“明知道還問?這個點了,她還沒有回來。干什么去了?”
鳴箏忍著疼答道:“她是去文淵閣替殿下取書……”
他踩得更用力了一分,聲音如同外面的冰雪一樣寒冷:“取書用得著這么久嗎?”
說罷又加重口氣重復(fù)了那句:“說實話。”
實話?鳴箏實在不知他要她說什么,抬頭咬牙看著他:“暮雪她確實是去文淵閣給殿下取書,此前也稟明過殿下,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奴才也納悶得很,或許是雪天路滑不好走,又或許是迷路了的緣故?!?p> 北風(fēng)吹得窗欞一陣響,周紹誠移開了靴子,蹲下身子與鳴箏平視,嘴角扯出一個嘲弄的笑容來。
“她半夜未歸,行跡可疑,多半是在外面另有主子。你與她是一同進來的,難道半點不知情?”
鳴箏搖了搖頭,嘴唇失色:“奴才不知道殿下在說什么?!?p> “殿下!奴才暮雪求見殿下!”
周紹誠本打算繼續(xù)威嚇鳴箏,聽見暮雪這聲急喚,心道正好,命道:“進來。”
鳴箏見暮雪進門,連忙起身迎上去,急道:“暮雪你可回來了,上哪去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暮雪見她滿手是血,說話竟有哭腔,不禁震顫,再看地上的茶碗碎片,頓時明白了大概。
她疾走兩步到二皇子面前跪下,袖中暗暗握拳,鐵青著臉問:“殿下這是做什么?”
周紹誠被她的眼神看得一陣不自在,一拍桌子道:“你還問我?你假借取書之名,去了哪里?這么晚還沒回來!”
“奴才晚歸,是有罪,但是事出有因?!蹦貉┱f著,把方才文淵閣遇見圣上的事向他交待了一遍。
周紹誠聽完,微微變色,燭光下他的臉有種說不出的幽幽之意。原來,他的疑心從未徹底消除。
這時他派出去的小太監(jiān)也回來了,附耳對他道了此去文淵閣查明的結(jié)果,與暮雪所言完全一致。
暮雪面無表情地道:“今日是奴才惹了麻煩,晚歸也違了規(guī)矩,愿受任何責罰,但是明主賞罰分明,殿下不應(yīng)該為難鳴箏?!?p> 下頜揚起,語調(diào)緩慢但咄咄逼人,她冷面斥責的樣子,與他過世的母親實在太像。周紹誠不由得有幾分心虛,但是端著身份,坐回圈椅上瞧著她。
“你是在教訓(xùn)我?”
暮雪直直地跪著,眼神里透著倔強:“奴才豈敢教訓(xùn)殿下。既然殿下從未信任我們,今日就把奴才趕出門去好了??偤眠^你疑心深重,成日惶惶?!?p> 她像是風(fēng)中的孤柳,柔軟而堅韌。周紹誠腦子一下子混亂了起來,身子不自主地向前傾,盯著她問:“你要我趕你走?那又何必在圣上面前苦苦哀求?”
暮雪毫無懼色地回視著他:“恕奴才犯上,奴才本來一心侍奉殿下,但是殿下所為,實在讓奴才心寒。”
周紹誠知道她所指的是秦鳴箏。轉(zhuǎn)過頭去,見鳴箏的手上血痕累累,臉白得像是一張紙,唇色因驚嚇過度而有些發(fā)青,樣子著實可憐,不禁后悔方才魯莽輕率。
他輕咳一聲,命福榮取來止血藥,賜給鳴箏。
福榮把藥遞過去,周紹誠卻瞪了他一眼:“沒看見在流血嗎?還不快現(xiàn)在就給她涂上?”
福榮一激靈,連忙躬身道是,打開瓶子,對鳴箏道:“請姑娘伸手。”
鳴箏躲開道:“不敢勞煩公公,奴才自己來就成了。”
“姑娘不用客氣。”福榮笑了笑,“你手都這樣了,還怎么自己來?”
“我來吧。”不曾想開口的竟是周紹誠,幾人目光齊齊看向他。
秦鳴箏一個恍神,他人已經(jīng)到了眼前。周紹誠十四歲的年紀,個頭已經(jīng)和十九歲的她一般高了,她退后一步,他就向前一步。
周紹誠微微傾斜瓶口,作勢要給她上藥。鳴箏再躲就是不給他面子,只好順勢伸出手來。
血差不多是止住了的,只是還沒凝固。
周紹誠吩咐:“再去取紗布來?!?p> 他專注地盯著鳴箏手上劃破的傷口,看見一片血肉模糊中,一片瓷片竟然還嵌在其中,輕聲道了一句:“別動?!?p> 鳴箏不敢再動,任他擺布。
他瞧準了位置,迅速將瓷片取出,動作已算得上又準又狠,她還是疼得“咝”了一聲。
福榮麻利地取來了紗布,在邊上候著。周紹誠給她上了藥后纏上紗布,左看右看了半天才放下她的手。
主子如此表示,已是十分難得。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頭。鳴箏就算再覺得委屈,也還是屈了屈膝,低聲道:“奴才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