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母親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借著一盞油燈的亮光吃飯。閑聊中，談起這門親事。我大姨周海音觀點鮮明，反對兩家結親。她對母親說：“大妹，石轉(zhuǎn)運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如果嫁過去準會吃苦，享不了福。你明知是火坑，為什么還要去跳呢？我送你兩個字，趕緊拉倒！”
小姨周寧那會還小，拍手附和：“對，對。大姐，這事我也同意分。”小舅周興從小就愛較真，他大聲反問，說道，“大姐，趕緊拉倒是四個字，不是兩個字?！?p> “大姐送的是拉倒兩個字，又沒說送趕緊?！敝軐幍?，“形容詞，你懂不懂？小屁孩。”
母親說：“姐，吃苦我倒不怕，只怕人看不準。”
周海音搖頭嘆息，轉(zhuǎn)頭望向二哥，意示詢問。周涯急忙擺擺手，笑道：“你們都別看我，這事我堅決不發(fā)言，也決不參于。大哥識人準，可以聽聽他的意見?！?p> 周文沉默片刻，說道：“我的意見和大妹相反。我認為一個人的操守和品行，比家庭情況更重要。當然，這僅是個人意見。日子還要二妹過，主意最好自己拿?！?p> 周海音臉色不悅，搖頭說道：“大哥，你這話說的真有水平，兩頭不得罪人。咱們都是為二妹好，要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你也應該聽說，石轉(zhuǎn)運他娘在村里，那可是一號風云人物，不好惹，有名的小辣……”
“海音，有些事道聽途說，不可全信?！崩牙芽人砸宦?，打斷周海音的話，不讓她說下去，“靜子，這過日子，不能一門心思只看眼前。我看小石這孩子，實實在在，人也不滑頭。你嫁過去之后，近幾年也許會吃苦，將來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再說，咱有手有腳，怕什么呢？”
母親心結打開，拿定主意。為此，父親非常感動。
結婚時，石老太太也就是我的奶奶因為窮，也只能簡單地給父親準備鋪蓋。由于沒有房子，暫時只能合住在一起?；楹?，小倆口感情很深，你恩我愛，很少拌嘴吵架。
我出生后，家里又多出一口人。不僅負擔加重，日子也更苦。母親坐月子期間，姥姥來看望她。見母親生活艱苦，擔心身體吃不消，悄悄和父親商量，想讓他出去借點糧食。
母親聞言，連忙搖頭說：“娘，不，不能去借，咱千萬別出去張這嘴。這年月，家家戶戶都在掙扎著度日，一口糧食能換回一條命，誰家還能有余糧借你？”父親說：“靜靜，你這話雖然不錯，可是你剛生完孩子，身子正是弱的時候，總得想法子補補才好。”母親堅持不同意，笑道：“我又不是泥做的，用不著補來補去?！?p>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正在說話商量。奶奶恰好經(jīng)過外屋，聽到議論，不冷不熱道：“丈母娘當家，出餿主意?！崩牙研闹猩鷼?，卻又不好破臉。她走后不久，就讓我二舅送來五斤小米，暫解燃眉之急。這事是母親和我說的，在我的腦海中有深刻的印象。
我滿百歲那天，一名手持撫塵，身穿道服的中年道人正好路經(jīng)村子。他不請自來，上門討水喝。父親用瓢到水缸盛滿清水，雙手遞到那道人面前，請他飲用。那道人行過禮，將撫塵插入衣領后，雙手接過水瓢，道聲：“福生無量天尊?！卑浩痤^，一飲而盡。
父親靜等那道人喝完水，收了水瓢，隨口問：“道長從何方來？”那道人微微一笑，說道：“說也無妨，貧道從南山老虎炕，無云洞來?！备赣H奇道：“老虎炕我知道，這無云洞卻不曾聽說?！蹦堑廊撕呛切Φ溃骸吧街厮畯鸵蔁o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其中因由，恕貧道不能盡言。”父親見那道人仙風道骨，氣度非凡，恭聲問道：“道長，俺石轉(zhuǎn)運大老粗一個，山上有啥規(guī)矩也不懂。犬子今日過百歲，還沒有起名，不知您能否幫忙起一個？”
那道人相過面，沉呤片刻，空中手書三個字，石子塵。父親大喜，連忙道謝，心想：“這道人有求必應，起的名字也超凡脫俗，非同一般?！卑底渣c頭，猶豫半天，欲言又止。那道人知其心意，暗中掐指推算，張口說道：“此子福緣深厚，將來雖非大富大貴，但必定衣食無憂?！闭f話之際，從袖內(nèi)取出一只小瓷鳥，放到我的手中。
我把瓷鳥緊緊抓在手中，開心地玩耍，臉上露出笑容。這只鳥我玩到十多歲，后來就找不到了。我懷疑是古董，現(xiàn)在有時回家，還想再找找?？上В也坏搅?。石老太太見狀，連忙推辭。那道人道：“此鳥雖非活鳥，但追隨貧道已有數(shù)十個年頭，倒有一些靈性。留下它，日后或許有些用處。”
“那就多謝道長。”父親囊中羞澀，無錢打賞，留那道人吃飯。
道人笑笑說：“不敢打擾，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臨行前，他眼望我的眼睛，手中撫塵擺動，說道，“塵緣虛幻世事空，執(zhí)迷何苦尋夢人！”言罷，出門南去。
真的，這兩句話我一直記得。應該還有兩句，沒記住。
父親隨后追出門外，長街上空空蕩蕩，哪里有半個人影？他在門外觀望半天，見對面走來一名老者，忙問：“柳叔，你見一名道人從路上過去嗎？”那老者搖頭，說道：“道人？這倒沒看見。咋了?家里鬧鬼，還是有人邪神附體？”
父親笑笑說：“沒事，不咋?！?p> 那老者手撫長須，疑惑道：“轉(zhuǎn)運，你這娃娃，說話不見頭影。不咋？不咋又咋了？你倒一五一十，痛快地說說嘛！”父親將那道人進屋之后，言行舉止，前因后果說了，最后搖頭道：“柳叔，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和那道人前后腳出門，咋就不見人呢？”那老者道：“混娃子，你剛吃飽肚子幾天？咋，又開始信這些牛鬼蛇神。一會兒去大隊，我讓人給你醒醒腦?！?p> 這時，石老太太手持條帚從院內(nèi)出來，大聲罵道：“柳大嘴，我算命咋了？花你一分錢沒有？說說看，因為你這張臭嘴，害死的人還怕少了？來，你別忙著走，看我能不能為民除害，一條帚打死你！”
“好男不和女斗?！蹦抢险卟桓彝Ａ?，腳底抹油，轉(zhuǎn)身便走。他知道我奶奶是真虎，打了也白打。父親攔住石老太太，笑道：“娘，您老人家息怒，柳叔開玩笑而已，不必當真！”石老太太冷笑道：“人心隔肚皮，黑白還兩說。說不定他柳大嘴，小肚雞腸，賊心不死，還在等著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