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集是我們老家新年前最后一個，也是最熱鬧的一個集市。每年到這一天，集市上人山人海，鑼鼓喧天。除了極少數(shù)人，因為忙要置辦過年身上要穿的新衣服，吃的雞鴨魚肉，用的鞭炮和對聯(lián)。絕大多數(shù)人來趕集，那就是圖一樂呵，觀看每一個村子里組織起來的‘秧歌’表演，俗稱大火爆?！蜿柎濉磕甓加幸恢А砀琛犖閰⒓?，表演的傳統(tǒng)節(jié)目有大頭、高蹺、劃旱船，成員男女老少都有。
一天傍晚，天下著小雪。班主任找人傳話，讓我去一趟辦公室。
我內(nèi)心忐忑，不知道老師找有什么事？站在辦公室的門外思前想后，等了很久。這才鼓起勇氣，伸手輕輕地敲了兩下辦公室的木門。
“請進?！?p> “李老師，您找我？”我推開門進屋，并隨手關(guān)上門。屋內(nèi)很暖和，正中間地上生著火爐。熊熊的爐火，烘烤著上面的一個鋁皮壺。放學(xué)后，其他老師都已經(jīng)回家，辦公桌空著。只有班主任李老師站在火爐前，拿起鋁皮壺向暖瓶內(nèi)裝開水。
李老師的工作非常辛苦，一人多專。村小學(xué)老師不夠，有時不僅教數(shù)學(xué)，還教體育課。他多次讓我一人在操場上丟壘球，鐵餅，鉛球，手榴彈，參加本校的運動會，參加公社運動會。還讓我去參加故事會，參加六一說雙人相聲。開口第一句臺詞是：“賣湯圓，賣湯圓，小二哥的湯圓，圓又圓?！睖珗A說白了，就是尿素。在此，我石子塵要鄭重其事地聲明:決不是想說數(shù)學(xué)不好，責(zé)怪是體育老師教的。看到我進屋，李老師笑著問：“石子塵，快過年啦，學(xué)校近期還要和村里聯(lián)合組織一支秧歌隊，你想不想?yún)⒓?？如果想去，讓你劃旱船怎么樣？?p> “老師。我想……參加……愿意。”由于非常緊張，我說話有點結(jié)舌。能參加秧歌隊，是一件很體面的事。
“行。只要你愿意就好?！崩罾蠋燑c點頭，說道，“不過，最好你還是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如果沒問題，簡單準(zhǔn)備一下，明晚來學(xué)校排練?！?p> “好的，李老師，再見。”我放下心，低聲道別。
“走吧！”
我滿心歡喜，輕輕地關(guān)上辦公室的大門，一路飛奔著跑回家。路上積雪成堆，有好幾次差點滑倒。我推開正屋的門，父親正蹲在灶前一手拉著風(fēng)箱，一手向灶內(nèi)填加柴火。母親站在鍋灶旁邊，拿著菜刀切菜。
不用猜，我也能知道。母親晚上經(jīng)常做的菜，就是白菜燉粉條。
入冬之后的白菜，經(jīng)過在地里短暫窖藏，挖出來后，它的水分開始減少，變得特別好吃。母親切白菜時，每次都會將白菜心留出來，分給我和石豆豆吃。有時，豬油化開，里邊有一塊兩塊肉滋滋，也撿出來給我們兄妹。豬都是自家院里豬圈養(yǎng)大的，一般一年養(yǎng)一頭豬。過年前，將豬殺掉，豬肉賣掉一些換錢，添置過年的新衣服。豬的白肉一般不賣，全部煉油，盛在一個很大的油罐內(nèi)。
冬天的夜長，早早就落黑。石豆豆借著一盞火油燈的光，在飯桌上寫作業(yè)。聽到開門聲，抬起頭來，笑道：“哥，你回來啦?！?p> “嗯，作業(yè)還沒有寫完？”
“沒有?！笔苟箛@息道，“哥，今晚老師布置的作業(yè)超多，語文剛寫一半，數(shù)學(xué)還沒做。你呢？寫完了？”
“還沒有?！蔽遗呐臅?，笑道，“你也別急，慢慢來。學(xué)習(xí)可不是比誰作業(yè)寫的快，誰就能拿每一名?！?p> “好的，哥?！笔苟沟拖骂^，繼續(xù)寫作業(yè)。
“爹，我來燒火?！笔訅m放下書包，到灶前幫忙。
“得勝，這里不用你幫忙，寫作業(yè)去?！备赣H低著頭，輕輕拔動燃燒的木柴，防止下邊烘烤的地瓜被燒焦。灶膛內(nèi)的火光，將臉色映照的通紅?？諝庵校瑥浡镜毓系南阄?。
“幾個烤地瓜，還真當(dāng)寶?！蹦赣H將白菜下鍋，迅速翻炒，隨口問道，“得勝，今天回家這么晚，是不是又出去敲冰棱吃？”
那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寒冷，每一家的屋檐下都掛著一排長長的冰棱，晶瑩剔透，十分誘人。放學(xué)之后，我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拿著竹桿，四處敲冰棱吃。母親擔(dān)心我吃壞肚子，夜里便在窗外放一碗水，加一些糖精，做成冰塊吃。生活雖然說很苦，根本就沒有錢買零食吃。但是，她總會想出辦法，讓生活中加入一些甜甜的味道。也許，因為有愛，那些冬天才不會寒冷。
“娘，我沒有去敲冰棱吃。班主任想讓我去劃旱船，叫我回家和你們商量?！?p> “劃旱船？什么時候？”
“李老師說，臘月二十八，年集劃?！?p> “你想去嗎？”
“娘，我想去?！?p> “得勝想去，你就讓他去吧！”父親笑呵呵說道，“這事最好他自己拿主意，別耽誤學(xué)習(xí)就行?！?p> “想去，就去吧?！蹦赣H點點頭，說道，“集上人多，耍完你可別亂跑，注意安全。”
“好?！甭勓?，我開心地笑了。
母親在鍋內(nèi)加水，把粉條和豆腐下鍋。轉(zhuǎn)過身，又將調(diào)好的玉米面團成團，趁熱一個一個地貼在鍋沿邊上，蓋好鍋蓋，笑道：“老石，加把火。玉米餅子下鍋，別溜進鍋里?！?p> “得令?！备赣H將烤好的地瓜，從鍋下火堆內(nèi)掏出，隨手加把干柴，火勢立刻變旺。
“娘，我餓啦?！笔苟箤懼鳂I(yè)，抬頭問，“今晚是不是又要吃玉米餅子？”
“對啊，豆豆，怎么你不喜歡吃？”
“不喜歡，我討厭吃玉米餅子?！?p> “那你是不餓?！蹦赣H想了想，掀開鍋蓋放進鍋撐，從飯廚內(nèi)拿出一個饅頭，放在上面，說道：“挨餓那幾年，家家戶戶啃樹皮，那才叫苦。”
“豆豆，來?！备赣H悄悄地遞給她一個烤好的地瓜，笑著說，“不怕，先吃個熱地瓜?！?p> “我不吃，我想吃饅頭。”
母親笑道：“好啊，你是我們家的小祖宗?！?p> 我說：“娘，我喜歡吃玉米餅子。”
母親奇道：“為什么？”
我說：“好吃?！?
母親嘆息道：“傻小子，玉米餅子有啥好吃的？再等幾年，咱們家的日子過好了，你們就不用天天吃玉米餅子和地瓜啦?！备赣H說：“我在干活時，經(jīng)常聽他們拉閑篇，說城里人已經(jīng)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啦，也不知真假？”
母親點頭，說道：“好日子會來的，用不著熬多久。”
我高興地問道：“爹，我們村是不是也快通電啦？”
父親點頭，說道：“快了，我看村外的電線桿都埋進地里，年前年后的事吧！”
第二天晚上，我下課后到辦公室，聽李老師講解劃旱船每一個動作要令，排練步法。旱船是用竹桿和彩紙做起來的，份量很輕，也非常容易碰碎。那時，我還是一個十歲的毛頭小子，剛開始排練難免手腳不協(xié)調(diào)，沒有輕重，手中的船槳時不時就將旱船劃破。好在辦公室有漿糊，在旱船里邊輕輕一抹，就萬事大吉?！砀琛硌萸?，各村的‘秧歌’隊伍都聚集在集市的西面，等候著統(tǒng)一出發(fā)。按照慣例，放過鞭炮之后，第一個出發(fā)的是鎮(zhèn)政府駐地所在地的村子。他們的‘秧歌’隊伍龐大，除了‘秧歌’隊，還有人數(shù)眾多的舞龍，表演精彩的舞獅。當(dāng)然，‘豬八戒背媳婦’，‘趕驢’，‘挖蛤’等節(jié)目也都很吸引人。
其后，各村依次跟進。在每一個村子的‘秧歌’隊伍前邊，都有一輛喧傳彩車，左右兩側(cè)掛滿了‘計劃生育好，只生一個寶?！?，‘要想發(fā)家治富，先修公路鐵路。’等等一些橫幅。車內(nèi)，坐著敲鑼打鼓的人。為了讓‘秧歌’隊伍順利通行，車上放鞭炮的人會故意將竹竿伸出，驅(qū)趕開聚攏上前的行人。
‘向陽村’的‘秧歌’隊，領(lǐng)隊是一位歲數(shù)已經(jīng)很大的老爺子。他身上穿著黑色帶花邊的衣服，頭上戴著黑色的包發(fā)小帽，手中拿著一把破扇子，和我們一樣是涂抹著紅紅的臉蛋。他聽著喧傳彩車上的鼓點，臉上表情滑稽，在‘秧歌’隊伍中來回穿插。我和表演坐船的女孩子，臉上都涂脂抹粉，跟在長長的‘秧歌’隊伍之后。有好幾次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忘記劃船。
天空飄蕩著小雪花，圍觀的群眾臉上都洋溢著新年前的喜悅。他們說笑著向前擁擠，直到鞭炮聲在頭頂上空炸響，這才爭先恐后向后退去。‘秧歌’表演隊伍興高采烈，緩慢地走過長街，來到鎮(zhèn)政府門前。在一塊空地上，鎮(zhèn)政府官員會在門前給龍掛彩，表演達到高潮。‘秧歌’表演結(jié)束后，表演者各自散去，觀眾也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