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白班,我不愿意在廠內(nèi)宿舍住宿。夏季,傍晚經(jīng)常有雨,才會無可奈何地留下來。
宿舍在一樓,陰暗潮濕。樓道內(nèi),經(jīng)常有人丟棄垃圾,充滿難聞的腥臊味。宿舍內(nèi)有上下鋪,四張鋼架床。我的床分在西北面,是喜歡的下鋪,美中不足的是守著房門,經(jīng)常被人打擾開門。
住在上鋪的兄弟,也是剛初中畢業(yè),名叫胡志興。他身材不高,卻很有力量,不喜歡和女孩子聊天,只喜歡去海邊跑步,人送外號‘木頭人’。吳剛對面床鋪,大高個,十分健談。他對象王巧玉嬌小玲瓏,相貌平常。兩人經(jīng)常為一點小事吵架,鬧跳海自殺等戲碼。其他幾個人,小黃算新人,和他沒有說過幾句話。
另外幾個人,不知道是因為倒班的原因,還是住宿舍時間短,相互間都難得見上一面。
因為買了錄音機,我吃飯很節(jié)儉。晚飯在食堂用糧票買一個四兩的饅頭,用五角一張的飯票打一個菜,然后用鐵飯盒帶回宿舍吃。一般情況,肉和魚不在晚餐的計劃內(nèi)。醋溜白菜是最愛,因為這道菜最便宜。
食堂東南角,有一臺黑白電視機。有很多人喜歡站著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電視播放時間很短,食堂停止買飯,便關(guān)門趕人。廠內(nèi)也有一臺電視,同樣沒有桌椅。不過,那里很晚才關(guān)門。我在那里看過一部臺灣的電視連續(xù)劇《含羞草》,記得有一句歌詞是:小小一株含羞草,自憐、自愛、自煩惱……
宿舍的夜晚是寂寥的,同宿舍的年青人早都和情人,成雙成對看電影或溜海邊去了,很多時候是一個人在。雖然,在孤單的雨夜里,會想起林思雨。但是,卻不敢多想。我知道這個社會很現(xiàn)實,沒有文化的人是沒出息的。一個農(nóng)家的孩子,混跡在城市里,本就不該有非份之想。更何況,我的身份還是臨時工。
臨時工,一個讓我感覺抬不起頭的稱呼。我很想轉(zhuǎn)合同工,但是無法做到。同樣是干活,工資拿的少,過年過節(jié)還沒有東西分。
一天傍晚,我在食堂打飯時,不小心踩到一個人的腳,連忙道歉,說對不起。那人橫眉冷目,不依不饒,一直追到宿舍。其時,宿舍其他人都不在。只有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從來沒見過,不認(rèn)識。
眼鏡男低聲在那人耳邊說,周興是我的舅舅。那人聽后,灰溜溜地跑了。
我彎腰,鄭重地向眼鏡男表示感謝。
眼鏡男笑笑說:“我們同在一個屋檐下,應(yīng)該做的,不必客氣?!?p> 我說:“你也住這里?很少在宿舍見到你?!?p> 眼鏡男說:“我家在附近,一般不住宿舍。”他主動伸出手,笑道,“認(rèn)識一下,我叫張芮?!蔽疑斐鲭p手,握住對方的手,說道:“我叫石子塵,很高興認(rèn)識你?!?p> “我也很高興?!睆堒菃枺澳阌袑ο鬀]?”
我說:“剛上班,還沒有對象。”
“我們一見如故?!睆堒巧衩匾恍Γf道,“走,今晚我?guī)泔w?!?p> “好啊?!蔽尹c頭同意,“張哥,去哪里?”
“樓上?!?p> 說話時,我們兩人出了宿舍,直上三樓。其時,有不少女孩子從樓上下樓,臉色冷若冰霜。我滿臉好奇,卻又不方便詢問。樓上環(huán)境明顯比樓下好,沒有雜物和異味。
張芮邊走邊問:“樓上你來過沒有?”
我搖頭:“沒有,今晚第一次上來?!?p> “合同工住在二樓,三樓是女宿舍。”張芮說著話,在北邊第二個房間停下腳步,輕輕敲門。門內(nèi),有女孩子問:“誰?”
張芮說了姓名,房門便被打開。走進(jìn)房間,我發(fā)現(xiàn)里邊擺著四張上下層的木板床,有幾名女孩子正坐在床上閑聊天。
開門女孩身材不高,俊眉秀目,非常漂亮。張芮介紹說她叫劉翠秀,在二車間成型區(qū)做碗,愛好音樂,廠慶會上曾經(jīng)唱過歌,很有名氣。
張芮和她在一起,山南海北能扯個遍,逗得劉翠秀經(jīng)常掩嘴而笑。
我第一次看見劉翠秀,是在吳剛的相集中。當(dāng)時,我驚詫萬分。劉翠秀那張相片,照得確實不錯,大有名門閨秀的味道。不過樣子顯得很冷,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冷,是她給我的印象。
此后,我經(jīng)過二車間時,會到劉翠秀那兒聊天。我發(fā)現(xiàn)劉翠秀其實不算冷。她性格開朗,話很多,也很愛笑。劉翠秀身旁,有一個修壺的女孩子。她留著不長的頭發(fā),模樣還行,眼睛很大。劉翠秀有時會開玩笑說:“石子塵,沒事,你過去。和小于聊聊天,說說話。”
“不,不?!蔽壹泵u頭。
張芮旁邊聞訊來了勁頭,推著我就走。嘴里連聲道:“石子塵,你客套什么?在宿舍里,你不是就想認(rèn)識幾個女孩子?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別錯過了!?!?p> “誰說的?我才不想呢,倒是你老想到劉翠秀這來?!蔽倚闹笨诳?,無意間端出張芮的秘密。劉翠秀畢竟大方,僅一笑而已。張芮卻有些受不了,竟羞紅臉。
下了幾天雨,我到劉翠秀工段去的次數(shù),也多起來。我發(fā)現(xiàn)有一個女孩子很像林思雨,也是娃娃頭,小圓臉,樣子嫵媚。夜班時經(jīng)常遇到她,后來知道她叫宋蓮,二十八歲。我有時就和吳剛開玩笑,說喜歡上她。宋蓮?fù)奚岬耐跚珊蛥莿傉剳賽?,沒想到吳剛竟然把這事告訴宋蓮。宋蓮性格開朗,對吳剛說:“石子塵人不錯,我喜歡?!?p> 吳剛原話照搬,我很高興,心想:“真希望林思雨也能喜歡我,那樣就太好不過了?!?p> 劉翠秀要到局里會演,我把新買的錄音機借給她。兩人單獨相處,我直覺得舌頭發(fā)硬,不聽話。劉翠秀講了個故事,她說:“從前,有個國王很愛狗。一天,他讓大臣去找狗。大臣們四面八方,找了各式各樣的狗。國王看了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都很不錯。其中,只有一條狗不叫……”講到這里,劉翠秀問,“這狗怎么了呀?”
我不知道。劉翠秀笑著說:“小狗在聽故事?!?p> 不上夜班,我就一個人騎自行車回家。四十二里路,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更何況,路上很有可能遇到林思雨,那可是回家最大的動力所在。
一天下班,在村里遇到兩個小男孩。一個胖墩墩的小男孩問:“你說油條熬著好吃還是不熬?”
另一個想了想,說:“熬著好吃?!?p> 胖墩墩的小男孩偏著頭說:“對了。”
我忍不住問:“為什么熬著好吃?”那兩小男孩滿臉驕傲,看他一眼,一前一后跑了。
時間在飛逝,日子也在一天天過去。又見到林思雨,是在我上夜班的路上。林思雨放學(xué)回家,和她一起的女孩子自行車壞了,在路邊車鋪修理。我眼睛近視,低頭騎自行車走路沒看到林思雨。
林思雨卻在路邊看到石子塵,于是大聲叫:“石子塵?!甭曇糁懈吲d、驚喜毫不掩飾。
“思雨,是你?!蔽业艮D(zhuǎn)車頭,走過去。
“這次去上夜班?”林思雨望著我問。
“嗯?!蔽尹c點頭,有點不好意思。
“你上夜班累不累?”林思雨笑著問。
“不累。”我鼓足勇氣抬頭,沖林思雨一笑。本來有許多話想說,一時間卻又不知說什么好。想了半天,才說,“你幾點放學(xué)?六點多了,還在這兒?!?p> “五點不到,四點三十分?!彼仡^看看不遠(yuǎn)處的一個女孩子,嘆息道,“小李的自行車壞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沒修好?!蔽翼樦哪抗?,在路邊見到另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高高的身材,披肩的長發(fā)。她蹲在車鋪外,一句話也不說,神情冷漠的要人命。修車的師傅正將車軸緩緩地抽出來,認(rèn)真地檢查。
“十一,你們放假不?”我收回目光,不再觀望。
“放,肯定放?!绷炙加暾f,高興的神情寫在臉上。
“石子塵,老同學(xué)都不認(rèn)識了么?”兩人說著話,路對面有人走過來。我一時不知所措,那人走到身前才看清是誰。
“哦,是你?!蔽倚χf,“才下班?”
“對。”那人把自行車靠近我,連聲道,“幾次下班,我看到你。你小眼眨眨,就是不說話?!边@時,修自行車的女孩子,已經(jīng)修完自行車,走了過來。
林思雨向我一笑,揮手道:“走了?!?p> “再見?!蔽倚挠胁簧?,口中卻不得不說再見。
林思雨走遠(yuǎn)了,我心中一片空白?;丶液?,一個人學(xué)著林思雨的聲音,低低叫著自己的名字,尋找她說話的音調(diào),如癡如醉。
{這一章的內(nèi)容,大部分是真實的。仿佛讓我又回到十年前,看到曾經(jīng)的自已。我想說,嗨,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