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意難平(1)
我聞聲探頭一望——一個人影兒正趴在紅墻頂?shù)囊涣飪好鼽S琉璃瓦上頭。
我唬了一跳,與蕖兒面面相覷。正納罕著,那人已翻過墻頭,整個人匍匐在上。
白蕖一慌:“貴妃誕辰爬墻頭?這可開什么玩笑?別是遇了刺客?”
一想甚覺不妥:“若是刺客也沒有這么明目張膽啊。”
我亦覺著怪,不知哪來的膽量,疾走過去便沖著上方朗聲道:“什么人在上頭?皇宮大內(nèi),貴妃芳誕,豈由得你在這里放肆?”
他正巧偏過頭來——是一張極清俊的少年的臉,也就十八九的樣子。我竟覺著十分熟悉。微微瞇眼,極力記憶著。
他見了我,“咦”一聲,撓撓頭語氣戲謔道:“誒,你是哪宮的小主?怎么打扮如此清麗?我記得皇上后庭的女子妝容裝束都甚是精致艷麗的。你可真是獨一個地出挑。”
“你——”我一怔,雙頰發(fā)紅甚是羞惱尷尬。
果然是登徒子無疑了,我是個未出閣的少年女子,卻一上來就指問人姓名,還如此出言不遜,語帶調笑。不由得窘迫著執(zhí)起紈扇遮住半邊面容,一時不知如何自處。
白蕖也惱了,橫一擋在她面前杏眼圓瞪怒斥道:“什么小主不小主的!你看清楚了,這是清雅堂的舒貢造!”
那少年托住腮仄歪了頭細細打量她上下,嘻笑出聲:“原來是那個舒貢造。果然氣度不凡,百聞不如一見。你這小丫頭生得也好俊俏,論氣質和你姐姐還真是不相上下。”
他眼光微聚,凝睇于我,我亦是直直看著他,幾乎是同時,兩人驚叫出聲:“是你——”
滿庭芳的青袍少年!
白蕖懵然。有些不明所以。
“小丫頭,”他笑嘻嘻托住下巴看著我道,“好久不見,可比上回規(guī)矩多了。”
我有些沒來由的惱怒,直直道:“尊駕請自重。在宮苑內(nèi)帷翻躍墻頭,調笑女子實在不是什么清貴之舉。此間利弊,唯君圖之,在下告辭。”
說罷拉起白蕖的手,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他支起身子,高聲喊道:“喂——我只知道你姓舒,你叫什么名字?”
“閣下知道我姓便是了,逢人稱之舒貢造,并未有甚不妥。何須知道女兒家閨名?”說罷離開。
好在春景宮不遠了。入了內(nèi)殿,只覺極寬敞華貴。這兒是皇宮舉行家宴,歌舞的常用場所。待眾人拜見過皇上皇后,一一就坐。
皇后氣質高遠端莊,如蘭溫潤柔婉;孟貴妃以粉黛妝掩面,更顯傲氣凌人,嬌俏嫵媚;一旁的宜淑妃一身規(guī)矩宮裝端然而坐,依然保持著淺淺的笑意;其余如婉妃,容昭儀,秦婕妤,陶充儀,穎修容等人皆螓首蛾眉,傅粉施朱,各有顏色。接下來便是國公和諸位王爺。
我不見白芍,便知是襄王遠行,她又有著身孕,故不露面了。
一時之間殿內(nèi)歌舞升平,笙歌不絕,在燭火艷幟高漲的映照下,眾人舉杯盡盞,互相敬酒,又高談闊論,又切切嘈嘈,春風滿面恭祝孟貴妃芳誕。好一派紙醉金迷的光景。
孟貴妃笑吟吟開口:“皇上,今兒是妾的生辰,不如讓妾做一回主如何?”
皇帝含笑,頗帶了幾分興趣:“怎么?宜芙又有了什么有趣兒的點子了?”
“妾以為,平常的歌舞管樂太過普通,不如來些新鮮的?!彼龐擅幕貞?,“妾母家表妹凝宛素日喜歡玩賞絲桐,又聽聞舒貢造很有雅趣,連待平??投际且郧偾霾栀M,想來技藝也不差。不如讓二人同奏清音以娛賓客,再讓眾位姐妹,王爺品評如何?就彈《云中仙》罷?!?p> 我手指緊握,不覺嘆氣。我對你和你母家人再四退讓,又何曾得罪過你,何曾威脅到春和景明居的地位?你為何步步緊逼,定要抓住我不放?
皇帝頷首:“這主意倒聽著稀罕。朕知道宜淑妃和婉妃向來擅長水袖,就讓她們隨琴音一舞吧?!?p> 眾人聽之皆頗具興趣地抬頭。
淑婉二妃聽旨后面不改色,欣然起身一拜:“請容妾前去更衣。”
不一會兒就有內(nèi)監(jiān)將琴架擺在堂中央,我和湯凝宛各施一禮,款步上前,就著玉凳坐下,各自調試琴弦。
皇帝見我身側只有白蕖一人,不免有些皺眉:“舒貢造,你好歹是朕親封,又是舒家嫡女,怎么身邊只有一個丫鬟侍奉?未免太不成個樣子,還讓人以為朕苛待了你。”
皇后也說:“你是正五品的身份,平日里帶出去也不能沒有人在近身服侍?!?p> 我和白蕖忙跪下。她淺笑解釋道:“謝皇上,皇后關懷。這位是臣女的親妹妹而非婢女。她很能干,所以臣女一直不需要有旁人幫忙?!?p> 白蕖幫腔道:“民女是舒貢造家妹,有民女助長姐,倒底也還算妥帖。區(qū)區(qū)小事,還勞皇上,皇后娘娘費心。”
“這也不成體統(tǒng),帶出去也不好看。一會兒讓蘇綾擇兩個好的賜你就是?!?p> “謝陛下?!?p> 他抬手示意我坐下。
我起身落座,以指一勾弦,感覺有些奇怪——該琴音色空靈清澈不假,然而琴弦已老,顯然是用舊了的,觸感發(fā)薄發(fā)脆。隨時有繃斷的風險?!对浦邢伞酚植凰啤短邑病非{柔緩舒和,一個不慎斷弦,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承擔對上不敬的罪名。
心頭反倒一松。孟貴妃牝牡驪黃,真以為我是凡人?用這微末功夫對付我,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想當初隨外祖母習琴,弦缺了兩根的琴都玩過,哪怕你這區(qū)區(qū)用舊了的?
孟貴妃不足為慮也。正想著,二妃已蓮步踏出,一襲霓裳羽衣光華秀美,真當是慕彼之華服兮,閃爍文章。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神若何,月射寒江。一時間所有的目光皆定格在二女身上。
琴聲起,淑妃婉妃踏音而舞袖翩躚,仙袂乍飄,環(huán)佩鏗鏘,流風回雪,輕逸飄搖。舞衣隨肢體慢擺而撲風揺游,好似天宮謫降仙。眾人都看得呆了。皇帝更是大悅。
云中仙。我乍然想起水鳶,水鳶的云中一舞,其意境深妙堪比清風明月,遠山含霧,足以傾倒塵世萬千。
心頭不覺失落。然來不及等我出神,緊接著的音律開始變得而稍顯跳躍靈動——孟貴妃就是等著這兒讓我出丑吧。
我心生一計,將本該重而短促的彈撥化為泛音,輕柔點過,又不失其靈巧之味,聽起來就像是應和湯凝宛的重音,一柔婉一叮然,反而更像是錦上添花。
一曲畢,四人起身福一福?;实蹞嵴茠\笑:“好!這一個個不僅人面桃花,更兼具林下之風。確實是妙!”
寧王的口氣不疾不徐:“淑妃娘娘,婉妃娘娘的步態(tài)舞姿可謂神仙中人,無人能及。臣弟府中最好的舞姬也不能比擬十之一二。舒姑娘的泛音,在云中仙的原來基礎上,更平添幾分空冥,更顯仙人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正與湯夫人相得益彰?!逼酵鹾Γ骸皩幍苷f的是。臣弟亦覺得,淑妃和婉妃的舞姿,可堪瑤池不二,紫府無雙?!?p> 魏國公夫人亦不覺贊道:“淑妃和婉妃之舞樂出眾,眾人皆知。然而兩位貢造的琴聲實在是令人始料未及。原以為蒔茶之人不通音律,沒承想不鳴則已,一出手就如此精妙?!?p> 孟貴妃顯然沒有料到我會做如此改編。忙一笑掩飾:“皇上看妾說的不是?果然一曲動天下。”
“諸位王爺覺得此曲甚好么?微臣可不這么覺得。二位娘娘之舞令眾人傾倒,在下無有不服。只是舒姑娘的琴聲,微臣拙以為實在難登大雅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