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霧氣中,眼前的臉不甚分明,陸姮娥覺得,其實(shí)她從未看懂過這個弟弟。她微微垂眸,放下茶杯,“阿珩,五天后是阿璃的祭日?!?p> 男子青絲束冠,難得穿了一身淺綠的衣衫,讓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溫和了幾分,只是仔細(xì)看他的眼睛,依舊是一灘死水,折射不出半分人影。
“六年了,你也該放下了?!标憡鹚季w微微一閃,想到剛才碰到的人,眉眼間分明是有幾分像的,她還以為他是放下了,“如今已經(jīng)六年了,你還是不肯原諒他?”
“姐姐說笑了,人已故去,哪里還有什么原諒不原諒的?!?p> “是啊,人已故去六年,你卻從未去過他的墳冢?!标憡饟u搖頭,不贊同地說道,“以前爹爹總說你過于涼薄,我不信。我看著你們倆長大,阿璃與你這個兄長最是親近,溫貴妃一事,你冷了心,可你一把火將他燒得干干凈凈,還不夠泄憤嗎?”
當(dāng)年柳盡雪入宮封妃,兩年前誕下皇嗣,榮升貴妃,封號——溫。
“砰!”門外突然傳來瓷器打碎的聲音,陸姮娥的婢女白芷眸色一厲,率先往門口走出,“什么人!”
門口,江欽栩正蹲著撿地上的陶瓷碎片,見門開了,才不慌不忙地跪下來,發(fā)音清晰,“奴婢失儀,請王爺責(zé)罰?!?p> 一剎那,陸姮娥覺得這個女子的反應(yīng)很奇怪,可又說不上哪里奇怪。
陸珩珈手里的茶杯蓋子擦過杯沿,連一個余光都未施舍,很快,王府地下人就將江欽栩架了下去。
江欽栩回頭,最后一眼,那人正坐在窗邊,光影參半,猶如六年前一般。他總說窗邊亮一點(diǎn),暖和一點(diǎn),他最喜歡喝的茶是廬山云霧,最喜歡的顏色是竹青色,他也說,他最在意的人,只有他這個弟弟......
江欽栩無力地松開拳,掌間鮮血淋漓。
她的家人,她最想要的家人,終究還是被她丟了。
五日后,夜深人靜,十五的圓月在空中冷得發(fā)白,冬日的夜晚沒有一絲蟲鳴,唯有冷風(fēng)呼呼得聽得人渾身顫抖,忽而,那熟悉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穿透了六年的光陰,森冷無比。
“三哥......”
狂風(fēng)大作,緊閉的門“砰”地一聲撞在墻上,吱嘎吱嘎地?fù)u晃,只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白衣少年出現(xiàn)在門口,腳懸空在門檻上,沒有一絲血色的肌膚和白衣融在了一起,唯有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盯著前方。
陸珩珈滯了滯,手中的筆不知不覺就掉了下來,雙眸緊緊地盯著眼前的人,目光深邃得仿佛要將對方吸進(jìn)去。
少年的嘴動了動,一個字一個字將喉嚨里的聲音吐出來,“你為什么要燒了我?阿璃沒有身體,沒有墓地,不能投胎轉(zhuǎn)世,沒有親人供奉,如孤魂野鬼般四處游蕩,日日被陽光灼傷,被惡鬼欺凌,阿璃究竟做錯了什么,三哥要如此對我?”
陸珩珈靜靜地看著他,絕美的容顏微微發(fā)白,終于有了幾分人間煙火氣息,卻依舊冷冽得讓人顫抖。
無動于衷......這是少年從他的表情里讀到的內(nèi)容。
那一剎那他的眼前仿佛天昏地暗,少年的周身浮起青黑的鬼氣,整張臉扭曲成一團(tuán),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恨意,“陸珩珈,為什么?”
陸珩珈猛地睜開眼睛,簡陋的舊屋,其實(shí)并不簡陋,只是比起昭王府,大國安寺的禪房依舊算差得遠(yuǎn)了。
“王爺?”陸執(zhí)在門外詢問。
陸珩珈才想起昨日與大國安寺的空明住持對弈忘了時間,因而宿在了佛寺之中,他抬手揉了揉太陽穴,“無礙?!?p> 陸執(zhí)便不再打擾。
陸珩珈重新躺回床上,卻是怎么也睡不下去了,床邊的龍息香升起裊裊的青煙,味道清雅有助于睡眠,陸珩珈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失眠,只有伴著大量的龍息香才能勉強(qiáng)睡上一兩個時辰。
六年了,他都快忘了他本來的模樣了。
窗外,陽光灼灼,卻依舊安靜得沒有一絲蟲鳴聲,陸珩珈發(fā)了很久的呆,也難得發(fā)了那么久的呆,門“吱呀”一聲突然開了,江欽栩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來,一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眸便稍許出神,很快她就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王爺這么早就醒了?!?p> 那日她被帶下去后并沒有受到什么實(shí)質(zhì)性的懲罰,就是被禁足了兩日,這對于江欽栩來說根本不算懲罰,可以的話,她還想多被懲罰兩天。
看到她的臉,仿佛與夢中的臉重疊在了一起,不一樣的是,這張臉上沒有恨意,然而,太平靜了,平靜得不像他。
陸珩珈忽然覺得不習(xí)慣,紆尊降貴地開口,“被關(guān)了兩日知道夾起尾巴做人了?”
“?。俊苯瓪J栩一臉茫然,不知道自己觸碰到對方哪條神經(jīng)了。
一臉蠢樣。
陸珩珈在心里嫌棄,“昨晚的床有點(diǎn)涼?!?p> “......”江欽栩的嘴角抽了抽,“王爺,昨天妾可是在門外吹了一夜的寒風(fēng)呢,阿嚏!”大國安寺到底不比昭王府,出了廂房就是露天的,直面清涼。
陸珩珈看了他一眼,神色上沒有半分同情。
“阿嚏?!币粋€噴嚏出來,后面的就更控制不住了,江欽栩趕緊跪下來告罪,“妾失......失儀阿嚏!”她低頭捂著嘴,嘟囔了一句,“完了完了,好像真感冒了。”
陸珩珈好像是沒聽到她嘀咕了什么,略帶嘲笑的語氣淡了些,“下次入夜,不用在門外守著了?!?p> 江欽栩捏著鼻子猛然抬起頭,臉上的驚喜還來不及掩飾,就聽到對方下一句話時垮了下來。
“在門內(nèi)守夜吧?!?p> 每年這日,陸珩珈都會休沐,在大國安寺抄經(jīng)文,整整一天,與往年不同的是,這次多了一個江欽栩同陸執(zhí)一樣像兩尊門神一樣守在外頭,有時候她覺得陸珩珈是真沒把她當(dāng)成女人看,明明女人有的她現(xiàn)在都有,為毛就不能體貼一下呢?
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某人耷拉著腦袋走出房門的模樣,陸珩珈的唇角不自覺地勾了勾,似是有種回到八年前的錯覺,桌上已有厚厚的一疊經(jīng)文,被主人整理得整整齊齊。
寫著寫著,陸珩珈筆下一頓,神色間閃過一絲茫然,他放下筆,抬頭望向窗外,暖光有些刺眼,他喃喃道:“感冒......”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