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讓人寒心的是,一日不中,誰知道這樣的磋磨還得持續(xù)多久?
什么時候才能有出頭之日?
一年又一年的趕考。
一次又一次滿懷期望后的絕望。
這樣的心路歷程不啻于十八層煉獄,真是能把人折磨到發(fā)瘋的。
因為這些緣故,如今的洛陽士林都充滿了躁動不安的氣息。
這些日子里,洛陽那些個鄉(xiāng)貢生們喜歡聚集的在王家院中中。
酒漿賣的分外快,越是性烈的酒就賣的越快。
就在鄉(xiāng)貢生們惶惶不安的焦躁中,在那個堪稱最漫長的夜晚終于過去。
天際露出魚肚白時,放榜的日子終于到了!
這天早晨起來,李行周梳洗完刻意換上了一襲不曾穿過的月白新儒服后。
方才出門匯入浩浩蕩蕩的鄉(xiāng)貢生洪流,向貢院而去。
周承唐制,貢生分為兩類,一類為鄉(xiāng)貢生。
都是由武周朝廷直轄的三百六十州拔解選貢上來的。
除此之外尚有一類賓貢生。
顧名思義,這些是由八百羈縻州及扶桑、新羅等國貢來參加科舉的。
鄉(xiāng)貢生們皆為唐人無疑。
但那些個賓貢生就五花八門了。
新羅、扶桑的較為常見,龜茲、高昌偶爾也有,甚或還有遠自碎葉而來的。
當然賓貢生里面斷然少不了那些在整個唐朝極為有名,遠自波斯國而來的胡人了。
所以唐時的科考雖然是為大唐朝廷選拔人才。
但若論其規(guī)模和考生來源,卻實實在在是一場涵蓋了東亞和中亞的超大型考試。
因為這個緣故,此刻李行周匯入的貢生洪流中就不僅有黑頭發(fā)黑眼睛的唐人。
還有那些深鼻高目,乃至頂著一頭金發(fā)的胡人,浩浩蕩蕩,五花八門。
要說相同之處,唯一的就是不管這些個貢生們從那里來。
又是什么樣的膚色發(fā)色,在今天這個時刻穿著的都是一身漢衫儒服。
有唐一代,每次的新進士放榜都是京城的一大盛事。
尤其是放榜之后的賜宴、題名、新進士們跨馬游街。
選探花郎遍游京中名園尋訪名花等等舉動都可謂是舉城同歡。
眼見著貢生們在北城的街道上逐漸匯成了洪流。
見多識廣的洛陽百姓也就知道這又是新一度的放榜之期到了。
當下不說那些個閑漢們。
便是許多正經(jīng)百姓只要是手頭上沒什么要緊事兒的也都出了家門。
走出坊門來看熱鬧。
尤其是家中有孩子在進學的更不會錯過這樣的盛事。
怎么教誨孩子努力向?qū)W?
這可就是最鮮活的例子啊。
距離放榜的貢院越近。
長街上逐漸匯集起的貢生洪流就越壯觀。
而長街兩邊聞風來湊熱鬧的百姓也就越多。
及至到了貢院門口時,簡直就是人山人海,熱鬧到了極處。
李行周出門的時間不算太早。
所以他隨著洪流走到貢院門口沒等一會兒。
便聽隆隆三聲鼓響之后,貢院那扇高闊近丈的朱漆大門緩緩開啟。
士子洪流中的喧嘩聲頓時小了下來。
眾鄉(xiāng)貢生不約而同的整了整身上的儒衫,端肅著臉色。
保持著自發(fā)形成的隊形魚貫著通過那扇朱漆大門進入貢院之中。
繞過貢院門內(nèi)那面繪著孔圣講學圖的寬大照壁。
貢生們分成左右兩個方向匯集到了照壁背后的碩大場院上。
場院背后是大門,正前方是一排軒敞的堂房。
堂房最中間的屋子里照例供奉著至圣先師孔子的木制雕像。
兩邊乃至于堂房背后的那些房屋便是貢院的公事房了。
組織考試、判定考卷俱都在這些公事房里完成。
至于碩大場院的兩邊,自然是一排排嚴格對稱、被隔分成許多小間的考房。
也有稱為考棚的,這種稱呼自然是在抱怨那考房實在太小的緣故。
總而言之,整個貢院給人的感覺一則是大,二是莊肅沉穆。
環(huán)境如此,再加上士子們的心理作用。
幾千貢生聚集的碩大場院上自然而然的就鴉雀無聲起來。
這與適才來時長街上的熱鬧喧嘩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李行周也靜默著不發(fā)一言,但受周圍環(huán)境及人的刺激。
他的心情也慢慢的緊張起來。
時辰到,主考官出來,獻三牲祭孔子,眾貢生們隨著遙向行禮。
這些個儀式就不說了,總而言之在一系列繁瑣。
但實實在在營造出莊嚴氣氛的儀式后。
隨著那幾塊覆有明黃錦緞的大告示欄被抬出。
今次科舉的最終結(jié)果終于要揭曉了。
唐時雖然并不禁絕民間服黃,但明黃卻只能是皇家專用,任何人僭越不得。
這幾塊覆蓋著告示欄的明黃錦緞代表的便是天子的威嚴。
眾貢生們注目于此,鼻息都不約而同的粗重了幾分。
當那幾塊明黃錦緞終于被取下時。
盡管貢院里有很多小吏在維持秩序,但場院上還是亂了。
這時,沒有多少士子還能保持洵洵儒雅的氣度。
雖不至于抗膀子踢腿,卻是能往前擠的都往前擠。
李行周掛心著結(jié)果。
也就沒像那些個這時還能做到慎獨的士子那樣自覺的避往一邊。
而是順著人潮往榜單處涌去。
初春二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
饒是如此,李行周到了榜單前時也已滿頭大汗。
但這時他卻顧不上掏出汗巾子擦拭,抬眼便往進士科的放榜名錄上看去。
狀元……不是他
榜眼……也不是他
探花
第四名
第五名
……
……
本次科舉進士科的錄取名額還算是多的,雖然不足滿員的三十人。
卻也不像最變態(tài)的那次只錄取了十七人。
今次科舉進士科共取中貢生二十七員。
在這很快就將遍傳天下的二十七人名錄中……
沒有清河李行周的名字。
連一個姓李的都沒有!
任著額頭的汗珠流淌。
李行周一個字一個字的將榜單仔仔細細看了兩遍。
從狀元到最后一名。
沒有!
再從最后一名倒著往回看到狀元。
依舊沒有!
又第一遍看完,李行周先是有些心慌。
繼而是滿心的冰涼。
他本來對自己的水平還是知道的。
并沒有對科舉抱有希望。
但是,他是在崔家殺了崔逾輪后。
他在崔家真的無路可走了。
……
………
………
當這些失望過度后本能的雜亂情緒褪去后。
李行周第二遍看榜文時,所有的情緒都燃燒成了憤怒。
早知道唐朝的科舉夠黑,他也有所應對。
卻沒想到那個陳平安竟然在如此關節(jié)點上慫了!
之前通過綠蘿的門路塞的那五百黃金飛票居然是喂了狗!
要知道,這可是“三碗倒”所有的營業(yè)收入啊!
這他媽的可是主考啊!
早知道唐朝的科舉夠黑,但他有上天庇佑。
卻實在想不到這些個考官竟然連有唐三百年最巔峰的科舉詩都能不屑一顧。
他們真能這么做!
他們真敢這么做!
這他媽的還是以詩取才?
早知道唐朝的科舉夠黑。
卻實在想不到是這樣黑的不見一絲天光。
那首巔峰之作被棄如敝履。
這他媽還有沒有半點天理!
忍無可忍后如何再忍?
既然天已經(jīng)全黑了。
那他媽的就把這天撕開!
反正李行周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對這個時代的皇權(quán)還真沒什么敬畏。
李行周猛的攀上了告示欄前的那尊石獅子。
自科舉定制以來,貢院就是怨氣最重的地方,同時還是最容易生疫情的地方。
畢竟是幾千人聚集在一片極狹小的區(qū)域,古代衛(wèi)生條件又不好。
士子們吃喝拉撒都在那狹小的考棚內(nèi)自然容易生疫。
為鎮(zhèn)怨氣也好,為鎮(zhèn)邪避瘟也好。
自有科舉以來,歷朝歷代的貢院里都必然會有大型的石雕鎮(zhèn)獸。
李行周攀上的這座高可及人的石獅子就屬此列。
這是哪里?
天下士子心中最神圣的貢院哪!
那石獅子是什么?
鎮(zhèn)邪避瘟的神獸?。?p> 在如此神圣的貢院,攀上如此神圣的鎮(zhèn)獸。
甚至還是踩在那鎮(zhèn)邪神獸的頭頂,李行周此舉真是破天荒之未有!
他那里是踩在石獅子頭上,這……
這簡直就是踩在主考官們的臉上啊。
居高臨下,數(shù)千人中踏獅而立。
這一刻,李行周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眾人矚目的中心。
甚至就連那些個好容易擠到榜單前的貢生們也抬起頭來駭異的看著李行周。
面對著幾千顆仰望著他的頭顱。
李行周深呼吸一口氣,用所能發(fā)出的最大聲音朗聲道。
“在下李行周,清河人。”
經(jīng)過前面那兩波席卷洛陽的風潮。
李行周的聲名在洛陽士林間可謂是如日中天。
偏偏他聲名鵲起之后便即深隱,實是十足十的神秘人物。
此刻這么個神秘人物以如此震撼駭異的方式登場。
他這一自報家門,頓時引來嘩然一片。
這片嘩然還不曾消散,就因為李行周的這番話更加的響亮起來。
下邊的士子們一邊擠的緊緊的堵住那些正趕過來的貢院吏員。
一邊有人七嘴八舌的發(fā)問。
“李行周,你可中了?”
李行周看了看腳下人群外正拼命要擠過來的吏員,抬手壓了壓。
人群迅速安靜下來。
“多謝眾位學兄關心,在下跟大家一樣也不曾中。”
言至此處,李行周頓了頓,再次深呼吸了一口后,沉聲怒喝道。
“天道不公,科場舞弊??资ッ尚?,士林荼毒”
在一片安靜中,李行周這聲怒吼如九天驚雷般轟然炸響。
震的那些個士子們心神搖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