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一邊的上官婉兒輕咳了聲,還盯著武則天眼睛看的李行周馬上醒悟過來。
她這是在提醒自己失禮了。
他忙低下頭,恭敬地施了一禮。
“天后,在下鄉(xiāng)野小民,初次進宮見到天后,驚詫之下失了禮,還請?zhí)旌竽?”
李行周說完,忐忑地等著可能的訓斥。
不過他的擔心終于還是多余,武則天并沒什么惱怒,甚至臉上的笑容都沒少去,武則天再掃了李行周一臉,臉上的一點驚色收了起來。
吃驚地看著這一切的上官婉兒也松了口氣。
她有點想不明白天后為何會容忍一個沒身份的人這樣注視。
恰在上官婉兒擬好敕令交由武則天御覽罷用印之后不久,一陣小碎步的聲音傳來,有小黃門進來稟說蘇味道已奉召前來。
“進”
蘇味道年近五旬,身形魁梧而不肥,面如冠玉,須髯飄飄,實是堪稱”美風儀”。
這人進了小堂后,便即快步趨于簾幕之前,俯拜于地口呼萬歲不絕。
“罷了,平身吧”,武則天叫起蘇味道后也無廢話,徑直道。
“今科取才情弊太深,朕意罷廢之!擬于一月之后重開科考,此事就交予卿家了”
一聽此言,蘇味道當即色變,驅(qū)前兩步急道。
“陛下,科舉乃掄才大典,何等重要?若輕易罷廢,輕則招致天下物議沸騰,重則大損朝廷及陛下威嚴。此事臣固以為不可。伏請陛下收回圣命”
“朕定制科舉是為朝廷選才拔賢,若此初衷不諧,不罷何為?今科情弊已使貢生們鬧出這般潑天動靜,再言朝廷及朕的體面豈非掩耳盜鈴!哼,今科不罷,仍在這榜單上修修補補,豈不更讓天下人笑朕小家子氣”
蘇味道還待再勸。
乾綱獨斷的武則天卻已不容他再說。
“此事朕意已決,卿用心辦好就是。此外,傳語洛陽令,讓其據(jù)禮部名錄給赴試貢生發(fā)一月柴米錢。告訴他此事當用心去辦,不得遺漏一人,否則朕不饒他”
不到半個時辰前才對上官婉兒說十日后給答復(fù),怎么轉(zhuǎn)眼間連重開科考的時間和主考都給定下了?
甚至連貢生們多在京中耽擱一月的柴米花費這等問題也都考慮到了,這可不像臨時起意呀!
難倒東方虬與陳平安剛一供認今科情弊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拿定主意了?
撇開這些個沒用的不去想,只說眼下,武則天到現(xiàn)在也沒說該怎么處斷自己,卻不知這重開的一科自己還能不能參加?
情勢陡轉(zhuǎn)而下,李行周正在琢磨的時候,突然聽到簾幕后傳出了一句足可被稱為石破天驚的話語。
“此子乃清河李行周,這次重開科考便由他為你幫辦。朕累了,你們就退下用心任事吧”
一次天下人矚目,涉及到整個士林的科考竟然一言而罷。不管是這個結(jié)果還是產(chǎn)生這個結(jié)果的過程之迅速都讓李行周沒想到,這也就罷了,畢竟武則夭不是凡人,或許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大氣與魄力。
但讓自己參與主持科考,這……世間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嗎?
李行周不禁在內(nèi)心大呼一聲,什么鬼!
他剛剛才帶領(lǐng)貢生們反科考弊案,反對東方虬。
怎么轉(zhuǎn)眼之間他就成了新的幫辦,要去負責新一場的科考了!
都說三十年風水輪流轉(zhuǎn),但在他身上也轉(zhuǎn)的太快了吧!
根本沒容李行周發(fā)表意見,武則天對蘇味道吩咐完后便自簾幕后起身去了。
李行周有些愣愣的站在那里,一時回不過神兒來。一臉苦色的蘇味道路過他身邊時淡淡,甚至有些厭煩的說了一句,
“準你休息一日,后天到貢院”
說完,這位美風儀的詩客便搖頭苦笑著走了,隔著老遠都還能清晰聽到他的嘆氣聲。
一聲接著一聲。
上官婉兒如影子一般跟在武則天身后向?qū)m城深處走去,靜靜的走了一會兒后開口道:
“蘇味道詩才稱于天下,又善章奏,出任主考的資歷自然是夠的。但臣女亦曾聽聞,其人曾有言日:。處事不欲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模棱以持兩端可矣,皇城之中常稱其為’蘇模棱’”
“此次陛下決意重開今科選才,實是斷不容再出差錯的,如此大事交予蘇大人,臣女倒有些怕”
御蘩上的武則天聞言,輕笑了笑,“蘇味道’模棱手7之名朕知之久矣”
“那……”
“你以為陳平安并貢院那二十九個流內(nèi)品秩官朕都是白殺的不成?”
“有這等先例在,似蘇味道這等深諳避禍之道的人焉敢再有絲毫放縱?放心吧”
上官婉兒早就等在這里,眼見水到渠成之后,遂將真正想問的問題拋出。
“既然如此,陛下又何須譴李行周那狂生幫辦考務(wù)?可是為取信于貢生們?”
“此其一也,卻也是最微不足道的效用”,武則天手指輕叩著身前的小幾,淡淡聲道:
“經(jīng)岳宋兩人弊情之事后,這重開的科考恰如你所言,是斷不能再出問題的。但朕且問你,自科舉定制以來,又有那一科放榜之后是能令士子們俱都心服口服的?”
這個問題上官婉兒甚至都不用去想,因為根本就沒有!
其時距離科舉成為定制不久,又毫無前例可循,是以整個考試的環(huán)節(jié)都尚處于摸索積累經(jīng)驗階段。
恰如后世所說的“摸著石頭過河”,只要是摸著石頭過河,磕磕碰碰乃至于摔跤就是必然少不了的。
一方面是斷然不能再出問題,另一方面卻是根本無法避免不出問題??梢哉f這場定于一月之后重開的科舉就是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
在這個死結(jié)中將李行周放進去,其用意……至此,上官婉兒終于明白了武則天的心思。
此前不對李行周置一詞,亦不曾對其處罰,原來圣后早就安排好了最大的處罰。
讓李行周幫辦考務(wù)是假,使其背黑鍋才是真實目的之所在!
既然這場斷不能再出問題的考試會出問題,那就讓李行周把這些問題都扛起來,一旦他把所有的問題污點都給背了,那考試本身自然也就完美了!
由此再想到李行周乃今日貢生暴亂引領(lǐng)者的身份,這個安排就愈發(fā)耐人尋味了!
上官婉兒不得不承認圣后的算計之精。
鬼使神差之間,她居然又問了一句,“若是那李行周真能想出法子使這一科天下欽服又當如何?”
武則夭看了上官婉兒一眼,似乎在詫異她怎會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一次科舉涉及數(shù)千人的前程榮辱,彼輩既是不得不爭,又是人多口雜。辦這樣的事情還能使天下欽服,何其難也?若李行周真有這本事,朕或許就該彈冠相慶了”
言說至此,武則天展顏一笑道:“朕該慶今科終于選得一真才,朕又得一真才”
此言一出,這次重開的科考本身就成了另一場科考,但考生卻唯有李行周一人。
中,入天子法眼!
不中,萬劫不復(fù)!
李行周自然是不知道武則天與上官婉兒這番對話的,此時的他正隨著引路小黃門向?qū)m城外走去。
邊走邊思忖著武則天對自己這種安排的用意,但僅僅想了一會兒,他便將這個問題暫時拋開了。
從早晨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波瀾起伏后,現(xiàn)在的他實在是心力俱疲,此刻不僅是身體難受,腦子也不愿再強思冥索了。
暫且拋開那個問題之后,李行周心里涌現(xiàn)出來的就是感慨了。
感慨進京之后諸事不順,原本從襄州出發(fā)時的安排打算一到洛陽竟然全部落空。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之中,至于下一步要走到那里,卻是一片茫然。
世事如棋,不如意事常十有**,人算不如天算哪!
前面領(lǐng)路的小黃門猛然道:“讓開,讓開,快避道!”
李行周向道邊讓了讓,在這時,一陣兒清晰的馬蹄聲傳來。
自古以來便是皇帝統(tǒng)御天下,皇后掌控六宮。武則天以女子之身登帝位,掌控內(nèi)宮之事自然而然便落在了上官婉兒身上。
宮城實在太大,上官婉兒的事情又太多,若是來往全都靠走,實在是忙不過來。是以她也就自然而然的獲得了武則天親口許下的宮城走馬之權(quán)。
馬蹄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李行周面前,片刻之后,這個權(quán)傾六宮的女人翻身下了那匹金羈為飾的五花連錢馬。
“你去,這里有我?!?p> 上官婉兒一擺手,那小黃門頓時低著頭退身遠去,不敢有絲毫的遲疑。
宮道上一時便只剩了兩人一馬。
“你就是那個清河李行周?”
上官婉兒問的很隨意,但其強大的氣場卻是凜然逼人眼眉。
憔悴著臉,嘶啞著喉嚨,李行周就像一塊倔強的石頭,在這逼人的氣場中堅如磐石。
“是”
上官婉兒平靜的看了李行周許久,驀然道:“值嗎?”
這一問出口,上官婉兒終于找到了自己會在此地莫名停下來的原因。
圣后小憩后,她因有別的事情要往宮城另一處,走馬之間卻在此地停了下來,直到下馬之后她自己都還不太明白為什么會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