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氏聽了這話，頗有幾分意外，也有幾分遲疑，卻還有幾分心動。
她自嫁到吳家，已經(jīng)有九年了，膝下卻只有雪晴這一個女孩。這杭州城里里外外的名醫(yī)，不知道瞧過了多少，也都說身體并無大礙，只是宮寒體虛，需要好生保養(yǎng)，未來還是可以生養(yǎng)的。為著自己無子，老太太雖然素喜自己純凈，但也開始催著吳忠泰納妾。吳忠泰是典型的孝子，雖然與自己夫妻感情不錯，卻也逃不過無后為大的習俗，從婚后的第三年就開始納妾。先是抬了原本的通房侍書做姨娘。這侍書原是吳忠泰自小的丫頭，情分深厚，樣貌俏麗，更兼粗通文墨，日常伺候吳忠泰書房筆墨，也可算得上是紅袖添香。更可恨的是她肚子爭氣，在竇氏孕期無法同房的情況下，她喝著避子湯居然也意外有孕。當時竇氏深恨，但吳家子嗣艱難，還指望這侍書一舉得男，哪里會讓她墮胎？自然是嬌嬌貴貴地養(yǎng)著。雪晴出生不過半年，侍書也生產(chǎn)了，居然是一對雙生子。好在都是女兒，分別取名叫雪瓊、雪飛。
說來也怪，自從這兩個女孩出生，竇氏和侍書——后來的花姨娘，都沒再見動靜。如此過了兩年，吳忠泰的上司，揚州知府，知曉他家中情況，親自送了他一個清倌人。那清倌人原是官宦子弟，自小頗有才名，當一府的未來主母培養(yǎng)的，于經(jīng)濟之道也十分知曉，更兼容貌端秀，本是揚州城中有名的閨秀。哪知她的父親一朝犯事，竟致家破人亡，她也被發(fā)配為官妓。幸好這揚州知府原是她父親的好友，偷偷地將她贖了出來，送與吳忠泰為妾，實指望她有個一兒半女，也好后半生有靠。這清倌人有才有貌，與吳忠泰十分相得，竟連竇氏都要倒退一射之地。因她本家姓秦，所以合家喚她秦姨娘。這秦姨娘入得府來，不過三月即有了身孕，吳忠泰與老太太喜不自禁，各樣補品流水一般送了來。怎奈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這秦姨娘終究命薄福淺，懷胎不到三月，便落了胎，自那后更添了體虛畏寒的毛病，肚子再也不見動靜。吳忠泰憐她失子，愈加體貼。
竇氏深恐秦姨娘獨占恩寵，因此將身邊丫鬟名喚梅蕊的開了臉，給了吳忠泰做通房。這梅蕊也是生的十分嬌俏，原是竇家陪嫁來備著當通房用的。她老子娘合兄弟姐妹都在竇家手中，因此對竇氏俯首帖耳。因她容貌出眾、性情溫柔，吳忠泰便把在秦姨娘身上的心思，分了三分到她的身上。這梅蕊也算爭氣，不到一年，便有了身孕，大夫鐵口神斷，說這胎肯定是個男孩。老太太欣喜若狂，馬上做主抬了姨娘，每日間還要派人過來看望她兩回。這梅姨娘每日里只是在院中養(yǎng)胎，連竇氏那里都由老太太做主免了請安，益發(fā)的犯懶不愿動彈。竇氏見她犯懶，自然也不會上趕著過來瞧她，因此里兩人倒是比當年主仆的時候生分了不少。
如今梅姨娘這一席話，不禁勾起了竇氏幾分懷舊的情緒，到底也憐她身世苦，好好地生個男孩，合家歡慶的事情，偏又是早產(chǎn)又是體弱的，好好的喜事也平地添了三分哀愁。
雖說這男孩早產(chǎn)瘦弱，但畢竟是吳家如今第三代唯一的男丁，如果竇氏今后無子，這男孩恐怕就是吳家以后的當家人。梅姨娘居然舍得一出生就送到自己膝下?lián)狃B(yǎng)，著實讓竇氏十分意外。到了主母膝下，以后就是主母的孩子，梅姨娘不僅撈不到母親的身份，只怕連生養(yǎng)的情分都培養(yǎng)不起來。她如此做，難道僅僅是因為怕自己身子不好無力撫養(yǎng)孩子？如若自己養(yǎng)了這孩子，有滿屋子的丫頭婆子并奶媽在，用不著自己操心勞神，不過偶爾看顧兩眼而已，對自己是個絕對劃得來的買賣。只是……若以后自己再生了嫡子，卻將這孩子置于何地？又如果自己再不能有嫡子，如今不養(yǎng)這孩子，等這孩子大了掌了家，怕是更加沒有自己的地位了。
竇氏在心中思想權(quán)衡，一時竟陷入兩難。
雪晴悄悄拉拉竇氏的衣袖子：“母親，老太太那里還沒讓人去通知吧？這樣的喜事，不如我們親自去如何？正好我病了這幾日，也該去給老太太請安才是?！?p> 竇氏一笑，點頭應(yīng)允：“晴兒說的是，該去給老太太問安才是。梅姨娘你暫且歇息，把身子養(yǎng)好最要緊，其他的事情，等我和老爺商量過再說吧?！闭f著帶了雪晴就往老太太在的院子來。
身后梅姨娘目送她們出去，眼光微微沉了沉。
老太太素來喜歡清靜，院子在偏僻的一隅。進了院子，里頭也不過三五個老仆人伺候著，顯得十分冷清。
竇氏嘆口氣。自從公公過世，老太太便過上了青燈古佛木魚佛經(jīng)的清苦日子，唯一還比較掛心的也就是吳家的子嗣問題，偏這個心愿還是一波三折。
門口侍立的婆子見到竇氏母女來，忙打起簾子。竇氏攜著雪晴的手，邁進屋子里。只見吳老太太端坐在正堂的佛龕前，正在念經(jīng)。香煙裊裊中，她的背影瘦小清寂。
直等她把一段經(jīng)文念完，她身邊的劉媽媽才上前輕聲道：“老太太，太太和大小姐過來了?！?p> 竇氏也帶著雪晴上前問安：“母親，我們過來看看您，也是有個好消息來告訴您。梅姨娘剛剛生了個男孩，母子平安?！?p> 吳老太太寂靜無波的眼中瞬間綻放了神采，扶著劉媽媽的手站了起來：“我也正要讓人去看看她，可巧你們就來了。這下吳家算是有后了，佛祖保佑??！”說著還雙手合十對天拜了拜。
“只是……”竇氏遲疑著開口：“梅姨娘這次是早產(chǎn)，身子有了虧損，怕是無力照看孩子。母親您看該如何打算？”
吳老太太眼睛瞇了瞇，瞥了竇氏一眼：“你是主母，你的意思呢？”
不等竇氏開口，雪晴在一旁裝作天真可愛的樣子道：“祖母，我看你這院子里怪冷清的，若是有個小孩子每日里笑笑哭哭，熱熱鬧鬧的多好啊?！?p> 劉媽媽飛速地抬頭打量了雪晴一眼，然后轉(zhuǎn)頭對吳老太太輕聲道：“主子，大小姐說的沒錯。您這些年青燈古佛的是清靜，但老奴想著兒孫繞膝也是人間樂事啊。若是有個孩子，這院子里肯定就熱鬧許多，大小姐她們也能常來看看弟弟，豈不是好事？再者了，吳家如今只這一個男孩，若養(yǎng)在姨娘手上，終歸上不得臺面，若有主子您教導，也是他的福分?！?p> 吳老太太起先并不以為意，及至劉媽媽說到姨娘養(yǎng)的孩子上不得臺面，眼神略微沉了沉。她思慮片刻，便拍了板：“也罷，就把那孩子帶到我的院子里來養(yǎng)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