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雀先拔起一根銀針,左手順著太子李琮的大臂點按著捋下來,每到一處施針的地方,便把銀針拔起一點,再接著按下來,直到手指。
曲芳大氣不敢出地盯著張雀先的手指,見他捋到最下面時,太子的手指處隱隱泛起些紅暈,正要問是否關緊,就見張雀先忽的捏住一根粗粗的三角棱針,猛地刺進太子的指肚。
棱針拔出,帶出一縷血來。
血是黑色的,黑得觸目驚心。
果然有毒。
曲芳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耳刮子。
這到底是誰,誰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
張雀先已經(jīng)拿起一個白瓷小碗,放在太子手指下。
“拿著?!彼疽馇肌?p> 這東宮除了太子和太子妃無人敢使喚的大總管忙上前一步,半跪下來扶住那個小碗。
“莫慌,”張雀先道:“等流出的血顏色正常了,才好。”
“明白了。”曲芳應了一聲,神情謹慎地盯著滴入碗中的血。
“對了,張雀先一邊開始捋另一個胳膊,一邊補充道:“如果傷口凝結而血依舊是紅色,你就自己再扎一次?!?p> 曲芳顫顫悠悠拿起那根三棱針,一手扶著小碗,終于喘上來一口氣。
說話間,張雀先已經(jīng)在李琮左手上放完血,拿小碗接住,讓一名宮婢扶好,他自己開始陸續(xù)拔除李琮身上的其余銀針。
“得虧你們東宮能找來這么些針?!睆埲赶雀锌艘痪?。
你這不是廢話嗎?
曲芳盯著小碗沒有抬頭,心里說。
想了想,又疑惑道:“人人都說醫(yī)家圣手不在宮里,而在鄉(xiāng)野,看來果真是這樣的?!?p> 曲芳雖然不懂醫(yī)理,還是看眼下太子流出黑色的血,也相信張雀先的確醫(yī)術高明。
“他們說的是個屁!”張雀先嗤聲道:“祖宗典籍都在哪里?歷代醫(yī)案都在哪里?神藥方劑都在哪里?都在宮里!都在太醫(yī)院!”他說著說著神色有些激動:“宮里的人參當蘿卜吃,百姓們連蘿卜都不能放開了吃?!?p> 曲芳點點頭,又覺得他一個醫(yī)者,這么說話的確又無禮又狂妄。
如果太后殿下在,估計還會再砍他一次指頭。
正想著,忽然見張雀先站起身來,說了一聲:“好了。”
什么好了,殿下明明還沒有醒。
他正要問,忽然見太子的手指動了動,接著他忽然劇烈咳嗽幾聲,有沉沉的嗚咽聲從喉嚨中傳來,“嘩”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一口血吐出來,太子似疼痛難忍,緊閉著眼睛栽回床上。
張雀先上前一步,用帕子擦干太子嘴角的血跡。
“怎么了?”殿門口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來,接著身穿緋衣的太子妃已經(jīng)躍然而入,步子快得如一只穿梭林中的雀鳥。
轉眼間走到太子床前,一把抓住了他尚在淌血的手。
“怎么了?是醒了嗎?”她聲音冷肅,卻藏不住里面的幾分關切。
“還沒有?!睆埲赶韧撕笠徊剑诡^答道。
病榻上的李琮的確沒有醒,許是感覺到有人握住了手,他的指頭動了動,回握了一下。
唇角的血色漸干,他的呼吸平復了一會兒。
蘇薔正要松開手,忽然見他沉重的眼皮緩緩抬了抬。
“殿下醒了!”曲芳在一側老淚橫流。
話音剛落,那才進了半點光的眼皮又耷拉下去,他抽了抽鼻子,囈語般說了什么。
聲音委屈至極,卻聽不出明細。
“你說什么?”蘇薔慢慢靠近他,想聽明白他要說什么。
李琮又睜了睜眼,看著那晨光和燭光交織中朦朧模糊的臉頰,低聲說了一句話。
這一次蘇薔聽清楚了。
“我叫你姐姐,你不要死好不好?!?p> 什么哥哥姐姐的。
她扭頭問曲芳道:“殿下有個去世了的姐姐嗎?”
雖然李琮是嫡子,但是也有幾個姐姐。至于有沒有人早夭,她就不知道了。
曲芳疑惑地搖了搖頭,小聲道:“許是夢囈吧?!?p> 蘇薔點頭,便要抽回被李琮握在手里的手指。只是李琮雖然半睡半醒,竟然加重了力度,尚在淌血的手緊緊抓著她不放。
“我現(xiàn)在就叫你姐姐?!崩铉穆曇舸罅诵?,這下連曲芳都聽到了。
蘇薔不覺有些慍怒。
眼下內侍和醫(yī)者都在,她不好強行抽手。可李琮這樣子,有點像是趁著生病占她便宜。
她還記得他們新婚那夜,他就強行吻她。第二天進宮請安,他拉著她差點把她帶倒在紫金臺階上。
“殿下,你醒了嗎?”她只好一邊偷偷抽手,一邊垂頭問道。
“不要死,”李琮的聲音仍然很小,小到最后幾個字說完便消失了。
“不要死,晚歌姐姐?!?p> 她的手僵在他的手心,自脊柱向上一片酥軟,似乎被什么東西釘在地上,片刻都挪動不得。
晚歌姐姐。
“你聽到了嗎?”蘇薔轉頭問身邊的曲芳。
曲芳訕訕點頭,垂頭想了想道:“殿下這是想起已經(jīng)亡故的輔國公府家小姐了?!?p> “他們何時認得?”蘇薔道。
話說出口,她想起李琮的確懷疑過崔晚歌的死因,也因此召回了魏槐林。
可是他們或許認得,但是何至于此。
何至于在生和死的邊緣,在幾乎不治身亡的病榻上念念不忘。
曲芳想了想,似乎他這一生太長,記了太多事情,只能一點一點從記憶深處扒拉。
“殿下和崔家小姐是見過幾面的。”他笑了笑,臉上帶著些“那人已經(jīng)死了,太子妃你不會吃醋吧”的神情。
“有一次太子想讓崔小姐教她箭術,崔小姐慌著走,就哄太子喊她姐姐,太子不依,崔小姐果然便走了。”曲芳一邊說一邊笑起來:“說起來那還是太子九歲時候的事了,難得他還記得?!?p> 蘇薔靜靜站在床邊,心情有些復雜。
她小時候不似京城一般貴女,自小飛揚跋扈拔劍揚刀,心里是有些看不起這些每日打扮得像摩合羅娃娃般的男孩子的。
或許是哪次宮中宴會上吧,纏著她的孩童向來不少,她總提些刁鉆古怪的要求甩開他們。讓人叫她姐姐,是最尋常的一種。
想到此處,她心里忽然有些酸酸的。
崔晚歌死了,難得眼前這人,不想她死。
“好,”她的另一只手拍了拍太子的手背,輕聲道:“我不走,我不死?!?p> 話音剛落,那一只緊緊握住她的手,放心般緩緩松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