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私心里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同賭坊這種地方一樣更能見識到世人內(nèi)心的可怖之處。手足反目,鸮鳥生翼,拋妻棄子來此一搏的賭徒大有人在。譬如上回我同顧惜命來時,就碰上了一位幾乎是在四坊中不眠不休奮戰(zhàn)了不知幾多日夜的一位簡直可以說是心狠手辣的一位兄臺。
我眼睜睜看著這位兄臺新心狠手辣地將自己搞得傾家蕩產(chǎn),在輸?shù)袅俗约旱睦掀藕螅K于也將自己搭了進去。然這對于四坊中的眾多賭徒而言,不過是一點微末調(diào)劑,充其量算一個運氣實在背到家的倒霉蛋,眾人著實很難從這樣一個并不經(jīng)典的案例中得到什么教訓(xùn)。
坊中人聲喧沸,一樓大大小小的賭桌旁圍滿了興致高漲的賭徒。土大款領(lǐng)著我們上了二樓,我放眼一望,各色職業(yè)特殊的歡場女子穿梭其中,在斗雞走狗的圍場中,仿佛還望見幾張熟悉臉孔。
宋郁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更是第一次做莊同人對賭。但我從他面上看不出任何一點緊張神色,仍是個云淡風(fēng)輕的閑適模樣。我當然相信宋郁,可我不是很相信對面的土大款。像這種賭坊,出千作假簡直是家常便飯,尤其是這個人還是這間賭坊的老板,出起千來簡直就毫無后顧之憂。
土大款招來壓坊,似乎是提醒道:“公子,小牌九賭的就是一個迅速,待會兒您可要將牌看好了。”言下之意是讓我們不要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千。
我非常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宋郁點一點頭:“自然?!?p> 牌很快分發(fā)下來。宋郁食指輕輕敲打著桌面,并沒有著急看牌。
土大款不動聲色地對著其中一個壓坊使了個眼色,自以為天衣無縫,豈不知我與宋郁皆將他的這個行為看在眼里。
其實宋郁一早便考慮到這個問題。表面上看我們是兩個人,但實際上我們是三個人。還有一個不知道躲在哪里但肯定就在附近的江厭。一旦覺察到對方有換牌的小動作,倒不至于喪命,但一雙手肯定是沒有了。
對方不出千,宋郁就勝券在握。然而令我更震驚的是,不只是牌九,宋郁對賭坊中樣樣賭法皆很精通,游刃有余得就像是一個經(jīng)驗十分豐富的賭場高手。讓我這個向來自詡上京城中的吃喝玩樂第一人頗有汗顏。更令我震驚的是,宋郁后來告訴我:像這種賭戲于他來講,就同算術(shù)一般,且還是算術(shù)中最簡單的概率學(xué)。作為一個早在十六歲之前就已經(jīng)能夠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的智慧青年,這種再簡單不過的概率問題于他而言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嗖的一聲,眼前急速掠過一枚白色物體,接著便是沒入肉中的一聲悶響。同土大款眉目傳情的那一個壓坊臉色陡然慘白,捂著一只手腕痛苦地哀嚎翻滾起來,準備換的牌也哐啷散落在地。我伸長了脖子去看,見到兩張牌加起來正好九點。也就是一般所稱的至尊寶,是牌九中最大的牌。
再移眼過去看一眼那壓坊已然血肉模糊的手腕,頓時覺得江厭簡直是太殘酷了。我上次打西州世子,也才將他打個骨折而已。
一枚血淋淋的骰子順著血跡滾到一邊。土大款見狀眉毛倒豎,瞪著宋郁正要發(fā)作,身后卻款款走來個身著緋色長袍,一看便很有身份來頭的一位青年公子來。
青年公子風(fēng)度翩翩地站定在土大款身旁,將土大款襯托得簡直更加入土三分。眉舒目朗的青年公子笑一笑,眼神似乎不經(jīng)意間瞥到了腳邊血淋淋的骰子:“我說手中的骰子倒是到哪里去了,原是落此來。在下一時手滑,錢老板沒嚇著吧?”
待看清來人,土大款方才還要爆發(fā)的臉上立刻出現(xiàn)和藹神情,諂媚道:“原來是衛(wèi)公子,小人歡迎都還來不及呢,哪里會嚇著了?!笨戳丝礉L在一旁的被這位衛(wèi)公子洞穿手腕的壓坊,擰著眉嫌惡的吩咐:“來人,將這沒用的東西拖下去,別臟了衛(wèi)公子和沈姑娘的眼睛?!庇洲D(zhuǎn)頭望著那位衛(wèi)公子笑道:“不知衛(wèi)公子此來,是要小人做個什么?”
打手們很快將場地清理干凈。
我以前聽說某地有一種戲曲,一個人能在短短時間里變換出各種各樣不同的面孔來。以往聽說時,便只覺得不可能,如今再見到土大款,便立刻改變想法,覺得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世界上原來還真有這樣的人。所謂藝術(shù)源于生活卻高于生活,這句話簡直是太有道理。
我咂著嘴搖搖頭,和宋郁對視一眼,兩個人竟然都很有默契地讀懂了對方的心思。
衛(wèi)公子自顧自坐下,看一看土大款捏在手中的牌,再抬頭望過來,先看看我,再看看宋郁:“你同這位公子的賭局倒是很有意思。你們繼續(xù),當我不在就是了?!?p> 說實話,他方才看我的時候,我很明顯地感受到如芒在背的不適感。但這位公子風(fēng)度翩翩的模樣又實在不像是個壞人。根據(jù)我閱人無數(shù)豐富且獨到的眼光來看:這位眉目舒朗,目光清澈,行為端正,怎么看也挑不出來哪里有毛病,可我看著他思前想后,又自始自終覺得不舒服。
宋郁覺察到我的不適,伸出手來將我的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撿起牌翻開,兩張牌端端正正地擺出,正是九點。
土大款根本不用翻牌,面如死灰地盯著宋郁面前的那一副牌,欲言又止地想要講些什么,最后卻什么話也講不出。
這位圍觀的衛(wèi)公子輕笑一聲:“看起來,是錢老板輸了。”
我立刻哼了一聲,開心地伸出手去:“錢老板,愿賭服輸,有這位衛(wèi)公子作證,地契拿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