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樓里的姑娘們也是頭一次見到宋郁這樣清貴的公子,那周身的矜貴氣度,不凡的舉止談吐,很快讓姑娘們折服,忘記了宋郁其實身有殘缺這樣對她們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的小小缺陷。
對這些見慣各色男子的姑娘們來說,宋郁是璞石中的美玉,別說得到他,就是能同他小酌對飲徹夜長談對坐到天明也是千百個愿意。
我稍加思索:這是不是也間接證明了我的眼光實在是很不錯?
這是我有生以來,喝過的最不開心的一次花酒。我覺得有點難過,然而更令我難過的是:帶著宋郁去逛窯子的這件事很快便傳開。雖然我和宋郁誰也沒有表明他的身份,我卻是個胭脂樓中的熟客,宋郁的標(biāo)志太過明顯,著實讓人很難不聯(lián)想到這位與我同來的矜貴公子,其實就是全大晁百姓口口相傳的那位身殘志堅的皇長子。
這件事無可避免的傳到了我父兄的耳朵里。以往我同顧,程,晏三子廝混,父兄知我身手秉性,亦不擔(dān)心我會吃什么虧,由是向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此回還捎帶上了一個宋郁,覺得我太過放縱,實在罔顧禮法,氣得上朝時連參了三本顧惜命他老子的不是。不知道后事如何,只隱隱從晏殊處聽說顧惜命未來半個月內(nèi)都出不了府門。
但我實在不知道這件事又如何同顧惜命他老子扯得上關(guān)系。
在父兄的威逼追問下,我只好坦誠了我同宋郁的關(guān)系。雖然他們早有隱隱猜聞,此時聽我親口講出來,難免還是有些驚訝。驚訝之余,還是婉轉(zhuǎn)地向我表達了對宋郁身體狀況的擔(dān)憂與關(guān)切。除此之外,便再無旁的責(zé)問。我同宋郁的感情,在得到父兄默許的情況下進展得更為迅速。
這件事一被捅穿,對我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壞事,唯一不好的一件事,就是我被阿爹勒令再不許踏足胭脂樓半步,我的兄長甚至特意為了這件事,帶兵去了胭脂樓給予老板娘口頭警告。自此,我便有幸成為了胭脂樓第二位終生黑名單客戶。第一位是個男扮女裝想來胭脂樓里接客掙點外快的兄臺。
很多天之后,當(dāng)我回過味兒來琢磨這一件事,看著眼前正在教我研讀古文溫和的讓人如沐春風(fēng)的宋郁時,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皺著眉道:“宋郁,你其實是故意的吧?”
宋郁輕笑一聲,眼下的桃色飛上眉梢:“嗯,你才明白過來?看來還是不夠聰慧,仍需努力?!?p> 我氣鼓鼓地盯住他:“???為什么??!”
他將手中的書順勢擺在青玉案上,日光透過繁茂的海棠樹在他身上灑下細碎的斑駁,海棠花已經(jīng)綻放,清風(fēng)一過,便落上他的肩頭發(fā)梢。清透的玉簪襯出他雪白的面頰,他埋下頭來,挑起緋色的眼角。我喉嚨滾動,直盯著他櫻色的薄唇。
好家伙,差點又被美色所迷。
我搖搖頭,立刻正視他。
宋郁坦蕩地說:“只有我一個,你還覺得不夠么?那時我便同你講過,你既選擇我,我便絕不可能再放手了?!闭f完俯身覆上我的唇瓣。
半晌,他終于停下,跟個無事人一樣撿起案邊的那本古書,指著其中一句同我解釋。
我老臉一紅,他動作太快,快到以至于我不知道該做個什么反應(yīng),于是只好立刻呆住。
半晌,呆道:“可是...胭脂樓里都是女人啊?!?p> 他淡然道:“同誰去的,晏殊?程越?還是顧惜命?”
我一時語塞,竟然無法反駁。
這下我更加有理由相信,宋郁這樣矜貴清純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多么腹黑又偏執(zhí)的心啊。
我覺得宋郁這樣做非常不對。
所以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光吃飯不吃菜以此來表達我無聲的抗議。
但是遺憾的是,這場抗議由于無聲,所以很自然的被宋郁無視掉了。
我一邊埋頭扒飯一邊用眼角余光觀察宋郁的情況。見他夾來的蝦仁眼看就要丟盡我碗里,我趕忙一側(cè)身,蝦仁啪一下掉在了桌子上。宋郁的筷子僵在半空。
我抗議!
頓了頓,宋郁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索性放下筷子,眉眼含笑地托著腮將我盯著。不過我才不怕他,無視他繼續(xù)埋頭扒飯。
眼角驀然映入一片玄色衣角,我順著衣角望上去,望見江厭一張殺氣騰騰的臭臉。
我頓了一下,再去看看宋郁仍舊微笑的臉。立刻很沒骨氣地將桌子上的蝦仁塞進嘴里了。
“好吃么?”宋郁問。
我瘋狂點頭:“好吃好吃?!?p> 宋郁高興地撿起筷子:“那就多吃點?!?p> “......”
“辭兒,思思今年,已是十七歲了。未幾,你們的母親,竟已經(jīng)走了這樣多的年歲了。”這樣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我的父兄難得的能坐下來如此好好飲酒談心。不知飲了幾杯,阿爹似乎已經(jīng)有些醉意。
兄長接過阿爹的感慨:“是啊,思思可憐,連阿娘的面也未曾見過。”
阿爹沉下目光,似是有所思慮:“我向來覺得,是我對不住她,無論是你們的娘親,還是思思。這城中的高門貴女,沒有哪一個會像思思一樣,全然沒有一點女兒家的章法。我愿意她行止由心地過完這一生,她的前程,有我去替她掙來。只是我怕,等我死后,見到了你們的娘親,她會怨我怎么將思思教養(yǎng)成了這個樣子?!?p> 兄長斟上一杯:“思思喜歡這些,只要她開心,想必阿娘也自然歡喜。這是思思的福氣,阿爹不必憂心?!?p> 阿爹嘆道:“你可知宋郁殿下的生母,原來我年輕時,曾在宮里見過她一面,是個寬厚善良的美人。”飲一口酒,像是在回憶遙遠時空中的隱約往事:“彼時邊關(guān)戰(zhàn)事告急,我為了求見皇上一面,飛雪的臘月,我在皇帝寢殿外苦等了近一個時辰。鐵甲凜冽,寒風(fēng)飛雪幾乎將我凍僵,是宋郁殿下的母妃派人送來了湯婆大氅,讓我不至凍斃在皇帝的寢殿外。彼時我只是一名小小副將,哪里能被人放在眼里呢?
你們的母親是正統(tǒng)出生的名門閨秀,素有上京第一才女之稱。我那時雖升了將銜,卻仍是年輕,也不怪岳家瞧我不起,我那時,確實是高攀她了。宋郁殿下的母妃于我有恩,她知我同你們的母親兩情相悅,我同你們母親的婚事,她便從中幫了不少忙。
一直到后來有了思思,你們母親撒手離去,我怕觸景生情,便主動請離去往邊關(guān)。再回來時,這樣善良寬厚的一個人,我卻只在旁人口中聽聞她的死訊,連尸身都未能葬進皇陵,只余下一個宋郁。我離開時還能跑能跳活波可愛聰明異常的一個孩子,如今卻只能在椅中過完一生,實在可嘆。宋郁與他母妃的死,一直是這深深宮墻里一則不能觸碰的禁忌。我如今同你講的這些,不過是我當(dāng)年所見的一點表象罷了。如今宮中傳出陛下久病的消息,無論是哪一位皇子繼位,忌憚我們朝家的兵權(quán),都少不得要打思思的主意。宋郁殿下可憐,我們能幫則幫,只是思思同他的這條路,還不知會如何的兇險。我不想害他,卻也不想惹得思思不得開心。如今我已日漸老去,若我先去了,辭兒,你要替我好好護著思思與宋郁殿下。”
“思思的事,無需阿爹多言,我必定放在心上。阿爹福厚,若我日后成婚得了子嗣,還須得阿爹教養(yǎng)一二?!?p> 阿爹默了一默,抬頭望一眼空明月色,笑道:“其實我同你講這些,沒有什么旁的用意,你待思思如何,我向來看在眼里。你從來省心,那些事情不用我多言你也做得很好?;蛟S真是老了,才會有如此感慨,若不如此,倒真覺得對不住這把年紀(jì)了哈哈哈?!鳖D了頓,慨道:“我這一生,能娶到你們娘親,有你同思思這一雙兒女,早已別無所求了。你的事我從來不擔(dān)心,思思的事也算完成了大半。辭兒,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夢到過你們娘親了。”
明月高懸,父子二人月下對飲。我回來的時候正好見到這樣一副場景,于是興致勃勃地跑過去在阿爹身邊坐好,乖巧道:“哥哥同阿爹在談些什么笑得如此開心,也講出來讓思思開心開心嘛?!?p> 父兄相視一笑,阿爹摸一摸我的腦袋:“我同你哥哥方才還在談?wù)?,何時將你同宋郁殿下的婚事定下,也省了你日日來去的辛苦?!?p> 知道他們在打趣我,我老臉一紅,立刻連滾帶爬地跑開了。
不知道哥哥阿爹,是對飲到幾時。至少我夜里起來上茅房,沒在院子里望見二人的身影。
彼時月亮沉下去,掛在院中的桂枝上,枝頭棲著兩只不知名的鳥兒。我踩著自己的影子繞過長長的回廊在月色里穿行,萬物寂靜,只聽見腳步聲冗長回響。
我覺得,我這一生,簡直太過幸運且順?biāo)欤罡蛔?,行止由心,朋友二三,得父兄如此,得良人如宋郁。我想,這樣的人生太過圓滿。天下從來就沒有十全十美之事,過滿則盈,我明白這個道理,要是不失去點什么,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興許上天也是如此思慮。
于是后來,我身邊的重要之人一個個遠去,心愛之物一件件被奪走,我孤身一人,只像一根峭壁上的枯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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