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遠(yuǎn)母親把懷里的女孩跟楊影懷里的男孩對調(diào)一下,好幾個月沒見到孫子了,雖然雙生子模樣差不多,但男孩眉宇間還是透著一股虎虎生氣。
楊影抱著女兒,心里也是一陣難受。
這時,又有人叫道,“小四叔回來了!”
一輛奔馳車停靠在面包車后面,胡顯明從車上下來,一臉凝重。
顧老大、顧半仙一起迎上去,雙雙握住胡顯明的手。
胡顯明叫道:“大哥、三哥!”
顧半仙應(yīng)道,“小四,你終于回來了!”
胡顯明看了一圈,問道,“爺呢?二哥呢?”
“爺在房里”,顧半仙答道,“二哥去請陰匠了”。
顧老大、顧半仙和胡顯明一并走進(jìn)房間,顧志廣從地上站起來,哭著叫道,“爸、三叔、四叔!”
胡顯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轉(zhuǎn)身扶住志廣奶奶,動情地叫道,“媽!”
奶奶已經(jīng)哭紅了雙眼,淚眼朦朧地看著胡顯明,吶吶說道,“小四,你回來就好,陪你爺說說話,他能聽到”。
當(dāng)年,胡顯明作為下鄉(xiāng)知青在顧家生活多年,顧爺爺顧奶奶將他視如己出,甚至胡顯明把顧爺爺叫作“爺”,把顧奶奶叫作“媽”。
胡顯明坐到床邊,拉起顧爺爺?shù)氖?,輕聲說道,“爺,小四回來了,上次在蘇市相聚我們爺倆還沒聊夠……”
過了會,顧老二從外面進(jìn)來,見到床邊的胡顯明,臉一冷,剛要轉(zhuǎn)身出去,被顧老大一把拉住。
屋外又傳來親戚的叫聲,“志良回來了!”
接著顧志良牽著一個衣著清新的女孩走進(jìn)來,一一叫道,“大伯、二伯、四叔!”
顧志良又把女孩拉到床前,悲愴地說,“爺爺,這是我的未婚妻趙惟依,爺爺,您睜開眼看看??!”
奶奶拉過趙惟依的手,滿眼慈祥地看著,嘴里念叨著,“好、好!”
胡顯明突然感覺到顧爺爺?shù)氖种肝⑽恿艘幌?,他馬上叫道,“爺,爺!”
顧奶奶一看,哽咽著說,“小四,爺要跟你說話”。
胡顯明俯下身子,揭開顧爺爺嘴巴上的氧氣罩。
顧爺爺嘴巴輕輕動了動,艱難吐出兩個字:宗、譜……
胡顯明辨知出這兩個字,從西服兜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紙片,聲音略有顫抖,“爺,宗譜我找到了,不過……”
胡顯明欲言又止,顧奶奶說道,“小四,是什么就說什么,不要讓你爺帶著遺憾到那邊去……”
胡顯明轉(zhuǎn)身看了一眼站在的顧氏三兄弟以及小輩志廣、志遠(yuǎn)、志良,翻開紙片,開始講述顧氏宗譜。
漂城,地處沿海,宋朝以來就是鹽業(yè)生產(chǎn)重地,“團(tuán)”是鹽區(qū)生產(chǎn)組織名稱,“十八團(tuán)”便是其中之一。
到元朝末年,泰州鹽民張士誠率眾起兵造反,以泰州為起點(diǎn),隨后攻占江北大片疆域,包括漂城。
大批鹽民加入起義軍,張士誠軍隊逐漸壯大,兩年后,攻占蘇市,并割據(jù)蘇市長達(dá)十二年。
元至正二十七年,明軍在徐達(dá)、常遇春的率領(lǐng)下圍攻蘇市,十個月后破城,張士誠兵敗被俘,后死于石城。
因攻打蘇市期間,張士誠得到全城百姓支持,令明軍大吃苦頭,而明朝建國后,蘇市百姓對張士誠念念不忘,朱元璋雷霆震怒,隨令蘇市民眾遷居江北諸郡,史稱“洪武趕散”。
“洪武趕散”期間,當(dāng)年隨張士誠起兵,從江北殺到江南的鹽民們?yōu)楸艿準(zhǔn)?,全部回遷故土,包括從“十八團(tuán)”走出去的大批鹽民。
這批鹽民中,就包括顧氏。
胡顯明念完全部內(nèi)容,除了趙惟依外,在場所有人都心里一涼。
一瞬間,顧志遠(yuǎn)感覺自己的人生觀坍塌了,從小到大,爺爺向他灌輸,顧家是閶門望族,一定要好好讀書,工作后留在蘇市,認(rèn)祖歸宗。
在爺爺?shù)挠绊懴?,他讀書在蘇市,上班在蘇市,落戶在蘇市,找女朋友、結(jié)婚的原則也是留在蘇市。
而現(xiàn)在,四叔胡顯明告訴大家,顧家老祖宗就是漂城的鹽民,根本就不是蘇市的閶門望族,那爺爺一直掛在嘴邊的“耕讀世家”便無從談起。
一切都是虛幻,一切都是顧家數(shù)代人的空想,“閶門尋祖”根本就是一個偽命題。
甚至,如果不是“落戶蘇市”的牽絆,顧志遠(yuǎn)可以跟著海霞去石城,而不必委曲求全入贅楊家。
對顧志廣又何嘗不是,輟學(xué)后一直在蘇市地界打工,即便入職江城的山晴集團(tuán),他也申請到蘇市的建筑工地去,究其原因是心中對蘇市那種執(zhí)念,深受爺爺教誨的執(zhí)念。
顧志良心中略有遺憾,不是因為這個家訓(xùn),原本他可以走得更遠(yuǎn)一點(diǎn),而不是選擇與蘇市相鄰的海市,不過慶幸的是,他在海市遇到了趙惟依,也算是一生良緣。
顧老大、顧老二、顧半仙心涼的同時,肩頭卻像卸下了重?fù)?dān),一直以來,“回歸故土”就像緊箍咒一樣,時時纏繞在心頭,孩子的讀書、就業(yè)、成家都圍繞這個目標(biāo),有時候讓三兄弟有苦難言。
在這一刻,他們終于知道,顧氏是土生土長的漂城十八團(tuán)人,以后不會再為這個虛幻的目標(biāo)而煩惱了。
對胡顯明的話,顧奶奶聽得一知半解,但對其中的意思也聽出了七八分,她緊張地盯著老爺子,突然失聲叫道,“他爺,他爺!”
所有人向顧爺爺看去,兩行清淚分別從兩眼滑出,滴落到耳邊,隨后慢慢沒了氣息。
顧奶奶癱倒在床邊,放聲大哭。
聽到哭聲,志廣母親、志遠(yuǎn)母親、志良母親一齊從外面進(jìn)來,齊齊跪在床前,異口同聲哭了起來。
趙惟依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目瞪口呆,準(zhǔn)婆婆和兩個嬸嬸跟老爺子感情真好,說哭就哭,而且哭得肝腸寸斷,連她聽了都鼻子發(fā)酸,忍不住想跟哭一番。
她哪里知道,這是農(nóng)村的喪禮,俗稱“哭喪”。
老人去世,女兒、兒媳不大哭一番的話,就會被視為不孝,尤其是兒媳多的人家,一個比一個哭得大聲,以彰孝義。
而顧志廣、顧志遠(yuǎn)、顧志良也分別跪在母親身后,默默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