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盤旋,石筍簇生,突兀嶙峋,滴水回聲。
誰人曾想,這死人發(fā)活人財?shù)牡胤骄故且惶幪烊婚_辟的山窟地洞,無需多少巧匠雕琢,便有能容下千百人再此過活。
瀝瀝雨聲,卻是這穹頂?shù)温淞怂?,外面到了晚上或是冬季,這穹頂上便好似引來了無形無根之天水,雖無電閃雷鳴,卻勝似外界的云雨。
這些雨帶著石頭的濁,為這地底下的街道添上了一層閃動著銀光的膜。
透過屋檐下的雨簾,用氅衣裹緊身子的和尚依坐窗邊,看著對面屋頂上兩個刀客的對決,他的眼神迷離,似乎是仔細看著又似乎只是為自己心中勾勒找些樣子做做。
兩名刀客各自站在屋檐一角,同樣都是玄色的氅衣,在這本就昏暗的地方幾乎見不到他們二人的蹤跡。他們之間沒有洋溢起一絲一毫的氣息,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投注于對方的刀上,一者是棱角分明的狹長橫刀,一者是帶著劍穗的怪異樸刀。
剎那間,白芒交錯!
釋鴻生好似聽到了這兩柄刀的怒吼,就在那火花激射之間,生死訣別……
不知道為什么,釋鴻生有些害怕現(xiàn)在的自己,因為自己能用宛若看戲一般的心態(tài)看完一場生死,或許是因為這里死得人太多了,這會是刀客,那會便是劍俠。
“我以為佛門弟子都是慈悲為懷,今日一見手段不比江湖殺手溫潤幾分?!?p> 溫潤如玉的柔美聲色,那寬大氅衣也無法完全掩蓋的曼妙身姿。自從之前過黃泉路時,田七便希望大家分散行事,如今在身邊的便只有這位出身妙音谷的秦清芷。
“你若是有一日能離開中原,前往那傳說有著三十六國、七十二宰的西域,倒是真能找到慈悲為懷的佛門弟子?!?p> 釋鴻生斜一眼,雖有素白面甲遮掩,卻不知怎么也掩不住這女子的絕代風華:“據(jù)說西域有佛門祖地‘琉璃凈土’,那里的弟子都是禪醫(yī),不殺生只救人?!?p> 當年聽到了師傅這般說,自己還是那般的憧憬,以為這便是佛門弟子的表率,便是禪宗佛教出家人所求的成佛之路。
現(xiàn)如今,自己卻走上了一條自己也不知終途的路,或許也能到達彼岸呢。
“并非是責怪你殺人,只是好奇身為佛門弟子,為何會使得那般駭人的手段?!?p> 秦清芷溫柔地笑著,伸手捋一捋鬢發(fā):“你是羅相寺的最小的弟子,卻是洪信禪師最為寵愛的弟子。他平日與各位前輩往來書信,每每三句便有一句是夸你天生靈慧,往往只用旁人三分之一的精力便能習得深奧佛理?!?p> “懂佛理又如何,”釋鴻生收回在那煙雨中的視線,轉而去看坐在藤椅上的女人:“佛亦有金剛怒目之相,學佛理難不成就不能殺人了?”
“這才幾句,便聊得急了?!?p> 秦清芷言語間帶著的風雅,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洗滌人的心靈:“我只是覺得你好像生了心魔,剛剛同灰鱗手李井出招切磋,前半局你總是用禮數(shù)克制自己,可到了后半局,你的每一拳都直指罩門命穴,將殺人的手段彰顯得淋漓盡致?!?p> “是么,我曾學作禪醫(yī),對于醫(yī)理穴道也有些研究,”釋鴻生覺得這人說得有些道理,但這說法終究是白壁含暇的:“至于你說的殺性,你可知什么是佛理,又什么是圣言?”
探出手,身出食指,便恰好截住一滴從穹頂?shù)温涞摹甑巍?p> “我?guī)煾岛樾疟蛔馂槎U師,他的佛學修為是有目共睹的,”釋鴻生將手挪進屋子,食指上那滴晶瑩的‘雨滴’在屋子里鑲嵌的螢石照耀下顯得色彩斑斕:“他教導我,說天底下的人入了紅塵,便分為三種人。一者是普通人,二者是窮兇極惡的人,三者是惡人?!?p> 看到女人饒有興致得聽著,釋鴻生也就接著講:
“普通人做了錯事,無非就是雞毛蒜皮,再大些也就是家長里短的,最大也不會害人姓名、奪人家財。這樣的人,只消言語感化,便可將恩怨消匿。
窮兇極惡者多是自擬,江湖之上這樣的人海了去了,他們取人性命乃至燒殺搶掠,這樣人須得有武功高強、佛法精深的高僧前往,將之度化。就如佛寺之中的鎮(zhèn)魔塔、化魔窯,打斷腿扔進去,每日誦經(jīng)感化個幾十年,亦不失是一味良藥。
可若是遇上了惡人,那便是壞到了骨子里,任你是何等高僧也巋然不動,他們的本性既是惡,凡人是沒有半點感化的可能?!?p> 說到這,釋鴻生頓了頓,似乎在猶豫是否要繼續(xù)說下去。反倒是秦清芷意猶未盡問說:“倘若真有這般壞到骨子的,又該如何是好?!?p> “人要學會量力而行,”釋鴻生突然嘆了口氣:“既然凡人已經(jīng)無法度化他們,便不如送他們去往生極樂,由菩薩親自感化。省時省力,何樂而不為?!?p> “你是說,那李井便是壞到骨子里的了?”
不知怎的,平日不茍言笑的自己反倒是對這個和尚有了興致:“他雖說有害人之心,卻終歸算不得是惡人?!?p> “他是不是惡人我不知道,”釋鴻生說:“我下山前不信師傅的話,下山后卻是信了。我不知道李井是個什么樣的人,但他那招法顯然是真的動了殺心?!?p> 釋鴻生取出一個短柄卷軸,單手可握的大小粗細,綾素錦素配鈿軸,是釋鴻生下山前一直貼身攜帶的度牒:“我所修禪理不過十年,所明禪釋不過爾爾,妄論他是惡人還是其他,只要不是善類,便不由我來度化。一介武僧既無力度化,便只能將他送往西天極樂,也不外乎是一件善果?!?p> 言至盡處,釋鴻生的語調都高了幾分。
聲音雖然不小,卻只是在這屋子里回蕩幾輪,漸漸消弭,外面的形形色色、神神鬼鬼照舊趕路的趕路、問價的問價。只是驚著一只蟄伏的灰蛾,從那房梁頂柱上呼扇著羽翅在屋中撲騰,最后從窗口溜了出去。
小小灰蛾,自那客棧窗口飛出,一路撲騰著在街邊巷角來回逛蕩,不知是被這鬼街一般的地方嚇到了,還是這里形形色色的鬼面人身上的血氣太過渾厚,只能一味呼扇著翅膀到處撲騰,竟然找不著一個感覺安心的落腳地兒。
可沒了房檐屋頂?shù)谋幼o,穹頂?shù)温涞摹甑巍路痣S時可以打濕它的鱗翅,朦朧的濕氣令它也感到疲倦。轉過一個街角,這只灰蛾找到了滿意的棲身之所,這里大門暢通無阻,這里也沒有那么多的行人,這里僻靜而干凈……
真是個合適的棲息之地。
這只灰蛾也許會這么想吧,它飛進了屋子里,這里空曠幽靜,作為一個歇腳的地方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一抹艷麗的橘黃,這是它最后看到的東西。
“所以,你要換多少?”
敲一敲煙槍,將那還燒灼的煙灰撣到個小陶缸子里,這家壽院的老掌柜瞧著里頭燒的半焦不黑的撲騰蛾子,只是一味扣檫那舊煙槍。
這個老漢看著有些心寬體胖的意思,也沒穿玄衣也沒戴面甲,一張白白胖胖的臉和周圍躺著的玄色棺材一襯,便更是顯得白了。
這是鬼市的自己人,也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纏人小鬼。
“不多,三十個小棺。”
刀客坐在一方棺材上,聲音也是那般低沉。他的手從未離開過腰間的刀,若不是這鬼市里不認銀票只認金子明珠,也不必在這死人躺、活人埋的地方換銀子。
那老掌柜斜眼瞧瞧,真沒看出這人那股子富貴氣:“三十小棺不是個小數(shù)目,你真能拿得起這般多得錢?”
三十個小棺,便是三十顆玉珠,就是擱到上面也能值不少錢。
田七往氅衣袖子里伸手,夾出兩張被反復折過好些次的票據(jù):“但是我不要白貨,我要黑貨?!?p> 見著了銀票,老掌柜也不去掏他的煙槍了,一掌枯黃老手壓住那銀票,咧開嘴笑了,露出滿口的焦黃爛牙:“一看客人便生得個富貴姿態(tài),同外頭那些死了都榨不出二兩油的是萬萬不一樣的。”
田七權當他在放屁,自己這身氅衣面甲的打扮,就連胖瘦不都看不真切,如何能看得出自己是個富貴的模樣,倒是這棺材鋪子日進斗金,不知賺得多少黑心錢。
老掌柜掀開一個實木棺材,里面躺著個面色蒼白的死人,真的死人。
壽衣、銅錢、紙花,一應俱全。
這個死人身上的惡臭令田七毛骨悚然,并不是因為臭,而是一種混雜在尸臭味里的甜膩味道。老掌柜伸手去扣他的嘴,一粒粒嬰兒拳頭大小的玉珠被一個接一個得取出,都是成色一般的雜玉,但車得很用心。
這是黑貨,是不經(jīng)歷雕琢而被死人尸身養(yǎng)著的玉。
在這里,一枚玉珠就等同于五百兩紋銀。
三十枚,不多不少,能放滿一個匣子。
這個匣子就像是個小一些的棺材,或者說也的的確確是一口棺材。老掌柜是這里唯一能鑿棺材的木匠,這些棺材匣子是他徒弟練手用的。
田七不是第一回作‘叁難鬻’的生意,但是走黃泉路、夜叉門卻是頭一回,他聽過‘叁難鬻’唯一可以換錢的只有棺材鋪,卻是頭一回自己孤身來換錢。
三十枚玉珠,成色有些雜,花了整整兩萬兩白銀,這些銀子能裝滿一口大箱子。田家偌大家產(chǎn),這樣的買賣也不敢做上幾回,這只是清溪郡的鬼市,若是那傳說中橫跨一方的鬼城又當如何?
一箱雪花銀換來著一只手便能提起的小匣子,田七其實遠沒有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老練。
清溪鬼市的棺材鋪,刀客提著匣子出了門,再回頭看看,一堆棺材中央站著笑瞇瞇的掌柜,抽著煙行著禮,活像個彌勒。
按照行規(guī)書得對聯(lián),白素紙打得底,紅膏漿糊描的字。
唯恐生意太好,期望顧主莫來!
這家鋪子的聯(lián),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