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好苦……
熟地、山茱萸、澤瀉、茯苓、丹皮、黃芪、當(dāng)歸、柴胡、白芍……
都是養(yǎng)氣補血的方子呢,藥材也都是上等貨,感覺喝下去之后身體暖洋洋的……
只是,這方子是添了哪一味藥,竟然苦澀至此……
釋鴻生睜開眼,那惺忪而朦朧的眼睛只能依稀辨得是一個身穿白衫的人在給自己喂藥。見到自己醒了,便對一旁的人得意洋洋的說:“這我早就說過,再加添二兩黃蓮,自古以來皆言‘良藥苦口’,這藥要是不夠苦如何能夠醫(yī)人吶?!?p> 身體虛脫得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釋鴻生只聽那言語之間的聲響似乎是個不大的孩子。而那大人的聲色倒是頗為耳熟,卻是不知是個什么樣的人,想來也是哪里的行腳大夫。
“劉叔總是愛騙人,上回騙我要多吃湯餅,反倒害得我出了丑?!?p> “行了行了,你去找你娘看看那姑娘醒了沒,這邊我來照顧著呢。”
那人囑咐完了,忽的一下?lián)涞阶约好媲?,一張臉頓時就清晰了許多,原是胤流年的評書大家巧嘴劉。
“你這小子身子骨著實是不錯,一身血送出去大半竟然還有的活?!?p> 巧嘴劉在釋鴻生面前皺皺鼻子,似乎是在嗅聞他的氣味:“也就是你身子里頭那云頂玉蓮著實滋補,才能讓你們倆活著從那鬼地方爬出來?!?p> 云頂玉蓮?
這名字倒也不是沒聽說過,釋鴻生隨著青薈師兄學(xué)過幾年禪醫(yī)道,自然也就讀過幾本杏林醫(yī)理,云頂玉蓮乃是這世間少有的珍貴靈藥,唯有兩千丈以上的高山才能尋得,放眼中原十六州也得十?dāng)?shù)年才能有一株出世。
這藥極為難尋,而且其根莖生長數(shù)年才能開花,而且沒有明確的花季,便是最為老道的放山人(采藥人)一輩子也決計尋不得一二。西域古藥典《月王藥診》與那《四部醫(yī)典》都將之稱之為珍貴至極的滋補圣品。
如此珍奇寶藥如何能讓自己食得?
不過這位劉施主或是研習(xí)藥理,可云頂玉蓮終究是太過于珍貴,想來便是這位江湖百曉生也未曾見識過,故而判斷失誤所致。
“還未清醒么,”巧嘴劉看著那似乎還呆滯著的釋鴻生,調(diào)笑說:“早知如此,也是這方子藥力不足所致,再添四兩癩葡萄(苦瓜)為你煎來食?!?p> “小僧只是思慮雜事,前輩這方子益氣養(yǎng)元,倒不必再添其他?!?p> 釋鴻生打量一二,卻見不著秦清芷的蹤影,想想剛剛巧嘴劉同那稚子所言,也不外乎是將秦清芷安排在另一間屋舍休憩。釋鴻生從小研習(xí)佛法,看人待物也不外乎善惡二字,善者為友而待之,惡者也就度化了便是。
因而感激巧嘴劉此刻相助,倒也未曾懷疑其心思奈何。
再者說,世人萬千卻各有其欲,只要是作得善事的,你管人家圖名圖利,從小到大師傅便教導(dǎo)自己,莫要深究其中人心因果,但凡是做實事為善行的便可得善果。
“小和尚,你們這死里逃生確實是不容易,不過有件事還要請教一二?!?p> 巧嘴劉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根銀針,銀針?biāo)坪跏遣钋山臣毤毜褡吝^,一圈圈汨羅紋被仔細雕琢于其上,卻是妙音谷的七弦釘。
“這……想來是秦姑娘的七弦釘之一,如何會出現(xiàn)于前輩之手。”
釋鴻生神情飄忽,卻又不愿違背‘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戒規(guī),只能這般含糊其辭,雖然這就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演技是那般拙劣,但還是盡可能希望可以圓過去。
“有其額者,平等性智,散式四闕,情弭生佛?!?p> 巧嘴劉輕輕吟出十六字,嘴角微微上揚,似笑未笑:“我號稱能說六千個故事,志怪神話、武林秘史、朝堂政事可謂是無一不全,這聽人說大乘佛教有激進派聲稱消弭人欲者方可四大皆空,便借由佛門觀想法《大日法界身》創(chuàng)出一門消弭情欲的絕情絕念之術(shù),號稱《四闕散式》。不知可有此事?”
“前輩說笑了,《四闕散式》乃是萬佛山空寂寺的不傳之秘,小僧不過一介鄉(xiāng)野愚僧,哪里能和萬佛山扯上關(guān)系?!?p> “哎,”巧嘴劉似乎很是遺憾:“我還以為你便是施展了這門秘術(shù)才得以突破,否則你這才不到十日,功力怎就不聲不響得精進至五重天,駭人得很?!?p> 釋鴻生這下接不下去了,再說下去便無論如何也無法含糊其辭的糊弄過去,真要說了謊話,恐怕便是自己的良心先過不去了。
“不過也罷,《四闕散式》這等功夫猶如魔功,萬萬修不得?!?p> 巧嘴劉許是來了賣弄醫(yī)理的興致,對著釋鴻生便是一通君君教誨:“我也曾隨著一位杏林醫(yī)仙學(xué)過些日子,雖然未得真?zhèn)鲄s也懂得不少醫(yī)理,須知人的七情六欲都是這腦袋里頭生出的雜念?!?p> 那巧嘴劉還怕自己說得不通透,拿手往自己的頭上點畫幾下:“而這《四闕散式》借由佛門觀想法《大日法界身》的四大穴,以針灸之法強行貫通本不存在的四條隱脈,如此便得了遠勝于常人的內(nèi)力真氣,但卻有一件事是萬分兇險?!?p> 巧嘴劉指一指釋鴻生的膻中穴,那被銀針刺入的痕跡還未愈合:“這每每施展此術(shù)便會將內(nèi)力由八主脈轉(zhuǎn)流出來,每多一針便是多一條時有時無的主脈,便平白多了八分之一的功力。不過這般近乎倒行逆施的法門會燒灼人的腦袋幾大穴位,若是施展一針還能勉強調(diào)理過來,施展針法越多便會換來永久損傷,也就是這幫激進派所謂的‘四大皆空’的境界了?!?p> “無量壽佛,”釋鴻生似乎早就對此有所了解,不見半點驚慌:“這門《四闕散式》既能消弭人欲又能增進功力,對我佛門而言卻是一門輔修秘術(shù),舍己為人本就是我佛家弟子的本分,昔日有佛陀割肉飼鷹……”
“得得得,我可沒興趣去聽你啰嗦那些佛法,”巧嘴劉掏出個布囊,往釋鴻生手里頭一擱,笑著說:“你是我見過的少有的身具慧根之人,也許有一天真的會施展《四闕散式》去舍己救人也不一定,我這還有五枚露雪松針,你且拿著用吧?!?p> 布囊不大,里頭攢著五枚油得發(fā)黑的細小松針,每個約摸著有一寸長短,真可謂細如發(fā)絲。
再抬頭,巧嘴劉早就不知何時走了,倒是旁邊桌上擺著一碗煨得發(fā)糯的粟米粥,兩枚赫紅棗子靜靜躺在碗里。
倒是不急取食,釋鴻生將一根松針拿來放于鼻尖輕輕嗅聞,一絲帶著清香的松油味便順著鼻子灌入了心肺。
這人情可是欠大了。
釋鴻生倒也認得這寶貝,或者說這露雪松針實在也算不得什么寶貝。松樹這東西確實也不是多么稀罕,更有農(nóng)家《農(nóng)經(jīng)》記載著偌大的中原有著八十余種松,其中可為杏林針灸之器械的便有十九種,這些便是行話里頭的‘醫(yī)松’或是‘藥松’。
取松針,小火焯,去其水,留其油。
露雪松雖然在十九種藥松之中位列首位,但其實這但凡是藥松便沒幾樣特別值錢的,露雪松針也不例外,這五枚松針單論其質(zhì)地,最多不會超過十文錢。
只是剛剛嗅聞,這分明是拿各種滋補寶藥煨過的,雖然同樣也是只得用一次便無用的消耗之物,但這其中成本卻是實實在在。
“唉,無量壽佛?!?p> 在山上待得久了,哪怕下了山,每每遇到這樣那樣難以言語的事,還是那句佛言最能體會自己。再去拿那碗粟米粥,瓷勺輕輕舀上兩下,那簡簡單單的粟米粥中卻是藏著幾粒滾圓的蓮子,看那品相模樣,想來也不是尋常之物。
這顯然又是某種珍惜的藥材,只是蓮子煮得糯爛了些,看不出到底是哪味珍材,如今倒是顯得有些可惜了主人家的一份心意。
輕輕撇開那棗子,舀一勺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诿?,這也是釋鴻生的最是喜愛的部分,山上師兄廚藝一般,便是在米粥里下幾個棗子也往往煮得稀爛,嘗起來多是一股子酸味,反倒是這粟米本就香甜,又煮進了棗子的甜漬,這般習(xí)慣也就養(yǎng)下了。
先是嗅嗅,只覺得那米粥煮得恰到好處,既不會顯得過于稀爛而失了口感,又不會出現(xiàn)類似夾生的情況,一股子清香味,顯然都是今年新打的上好精米精粟,但凡攙入一分陳米也決計燒不出這樣好的粥。
再想想那位巧嘴劉在江湖在武林的名號,再想想那一壺溫涼不沾的碧螺春都能賣上數(shù)十兩銀子的胤流年,釋鴻生不由得啞然失笑,笑話自己沒有見識和眼力,人家那是何等的家業(yè),哪里會吃往年積壓庫藏的陳米。
想來便是所請的廚娘廚子也是一等一的巧手,那等人的手藝又如何能拿自己那幾個連火都懶得看住的師兄能比得了的。
自己也不曉得犯了什么魔怔,竟然還拿佛門武僧同大戶人家的廚子較量廚藝。
不過雖然作為出家人不應(yīng)貪于這般口腹之欲,但如今腹中空空如也,又是年僅十八的大小伙子,頭一回能吃得這般珍饈美味,雖然只是一碗粟粥也難能可貴。
不等自己作那垂涎欲滴的不討喜模樣,那舀起來的粟米粥便被含入嘴中,似是為了細細品味其中的美妙滋味,釋鴻生還煞有其事得咀嚼兩下。
幾乎是瞬息之間,釋鴻生臉上掩不住的笑意便赫然凝固,繼而顯得有些發(fā)青泛紫,連帶著那拿著瓷勺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樓下飲茶的巧嘴劉似有所感,朝著釋鴻生那間臥房瞟一眼,似乎還有些事情放不下,但最終還是繼續(xù)捧著茶盞去品味其中滋味。
“倒不知伙廚加烹的棗子夠不夠甜,若是尋常的清甜蜜棗可蓋不住那百年苦蓮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