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量壽佛,何其冤孽?!?p> 巖臺雖高,鐵索亦牢,只是下面猶如浪潮般翻涌的活尸卻好似一柄無形的利劍,深深得刺入了釋鴻生的內(nèi)心。那些就像是爬人梯似的活尸源源不斷的向這些巖臺,余友松的臉色也逐漸凝重許多,如他這般出身也就更能感受到那些尸蟲對血肉的渴求。
那份令人毛骨悚然的饑餓感,就仿佛隨時可以吞噬掉這里的一切,不僅僅是活人,一切有血有肉的生命都無法逃脫。
“這里的活尸何止十萬,”余友松坦言道:“別說就咱們?nèi)齻€,就是朝廷調(diào)來兵馬,沒有三萬精卒也難以抵御這樣規(guī)模的尸潮。更何況尸蟲寄宿于尸身脊椎,普通兵卒不似咱們,有內(nèi)功身法相助,打起來更是吃力?!?p> 余友松望著對岸,他們當然不會是第一波闖入此地,也決計不會是最后一波,停留在這里簡直是在荒謬不過的算計,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他沒有遲疑,身姿好似鬼魅,釋鴻生甚至還來不及捕捉他的動作,卻發(fā)現(xiàn)他早已經(jīng)站在對岸,鐵索沒有半分晃蕩的意思,甚至連絲毫顫動也沒有。
余友松走了,就好像他沒有出現(xiàn)過一般,他只是撂下這么一句話,沒頭沒尾的消失在那好似重巒疊嶂一般的宮殿樓閣之中,釋鴻生悄悄為他頌一句經(jīng)文,這也是他們相識幾日之后,唯一能夠為他做的事。
“不知今日一別,能否再有相見之時?!?p> 秦清芷望著那消失于樓閣之間的身影,輕嘆說:“誰曾想過,這般大小的孩子竟然也要在這陰曹似得地方闖蕩,九死一生?!?p> “話不能這般說,”釋鴻生呼出一口氣,就像喝出一道筆直的劍,眉宇之間卻足見其中憂慮:“天底下冥冥眾生皆有所求,他也不過是其中不算起眼兒的一個罷了。”
細慮半響,他又補了半句:“你我算是這冥冥眾生的一個半?!?p> 秦清芷捂嘴輕笑,揶揄說:“何為一個半?不知是我算半個,還是……你……”
她說不下去了,那道眼神似乎說明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沒有。那雙眼睛清澈好似一汪清泉,但是又深邃得如同一道深不可測的深淵裂隙。
釋鴻生每邁出一步都跨越了常人數(shù)十步的距離,幾次呼吸之間便再次感受到那實落落的感覺,那是腳踩實地之時才會感受到的那份踏實,沒有感受過的人往往不會想象出那是什么感覺。
雖然那鐵索很結(jié)實,雖然釋鴻生的輕功很嫻熟,但是他還是這樣眷戀大地,因為他知道只有大地才會永遠溫和的對待眾生,他也是這眾生之中的一員,自然也會去眷戀那一份心靈中無法取代的踏實。
“你該等我一下,”秦清芷嗔道:“這樣兇險的地方,一著不慎就要折在這鬼地方,無論你我既然活著進來,便要再活著回去。”
她的聲音不大,卻蘊含萬般風情,釋鴻生不知她這是怎么了,自從那次開始,他印象中那冷清的美人就慢慢分崩離析,逐漸得變得愈來愈具有攻擊性,并非是指搏殺之中,而是在男女之情。
他也許明白這是為什么,或者說他應(yīng)該明白這些的,只可惜他其實不明白,亦或是說他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明白。
他是個和尚,是個六根清凈的出家人。
秦清芷似乎也明白過來,因為釋鴻生并沒有繼續(xù)聊下去的意思,反而轉(zhuǎn)過身去打量這地宮王陵的城墻,她雖然邁過了自己心里的那重關(guān)卡,卻無論如何也邁不過天下人心中的關(guān)卡,于是她也去打量那城墻。
輕嘆聲隨著騰起的藥味漸漸消弭,誰叫他是個和尚呢。
城墻似乎應(yīng)該是很光滑的,因為那用五色土涂了一層又一層的墻面本就非常光滑,更妄論這數(shù)百年來溶洞點綴的釉質(zhì),按理說這些比巖石還要結(jié)實的玩意兒將會永遠這樣既結(jié)實耐用又精巧好看。
但是現(xiàn)在,這些墻面上只有被各種手段鑿開的坑坑洼洼,有的是刀劍銼擊出了的,因為那上面滿是利痕,也有的是些許鈍器硬生生砸出來的豁口,每一下都蘊含不小的分量。
這很可惜,這樣美的墻面被砸成這副鬼樣子,但是釋鴻生卻突然感到很開心,因為他突然覺得這次王陵之似乎也沒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可怕。
至少這些闖入者中也不全是能攀附數(shù)丈高的光滑墻壁,他們顯然是需要一些能落腳的地方,這些坑洞便是很明顯的證據(jù)。
“無量壽佛?!?p> 釋鴻生后頭兩步,朝著這個墻面合十行禮,臉上雖然是一片平靜,但秦清芷依稀還能看出他很是認真。
“為何要朝著一面墻行禮,”秦清芷有些不理解他的思維,便很自然地問道:“這又能是什么道理呢?”
釋鴻生笑了,說:“小僧并非對著一面墻壁行禮,而是再對著無數(shù)人行禮?!?p> 他輕輕摩挲墻面,接著說:“這城墻在山中修建,不知要調(diào)動多少人才能修成,今日卻毀在這兒,那些數(shù)百年前的匠師所有的努力也就付諸東流,小僧希望能借著這微薄的一句話告慰這些匠門先賢。”
沉吟少許,他又說道:“今日闖入之人,毀去先輩修建的古城城墻,雖然行惡事,為生性惡念,但反過來看,小僧與姑娘都沒有騰空之能,若無這些坑洞,我等二人也難免要如此行事,這些人也確實替小僧擋過這一劫難,自然也要感謝?!?p> 秦清芷面色古怪,不知該如何接這樣的話,只能一言不發(fā)地跟在他身后。釋鴻生也知道自己這矯情的性子并不討喜,干脆淡然一笑,拄著錫杖踏上墻面,身姿筆直如同松,每一步都恰好踏著那些坑洞,不過數(shù)十步,便攀上了城頭。
世人常說,上山容易下山難。
但對于習武之人而言,很多道理往往是截然相反的。當釋鴻生同秦清芷登上城頭,再想要下去其實并不算困難,甚至于這數(shù)丈高低只消尋常輕身之法便可駕馭自如,釋鴻生自然也是如此做得。
這地方格局鱗次櫛比,整個王陵就好似是這梁都城的仿版,只是原本的坊市盡數(shù)取消,換上了各式各樣的深宅大院,甚至是各種各樣的宮庭殿閣。如果非要比較,釋鴻生更愿意相信這才是真正的梁都城,雖然地面上那座梁都城比這里早了至少五十年,但這格局本身的差距足以改變?nèi)说囊磺锌捶ā?p> 雕工、玉飾、寶石、珊瑚、花草……
這里的一切都極近奢靡,但因為匠師設(shè)計格局之宏大,這些奢侈的寶物放在這里非但沒有半點突兀的感覺,反而給人一種恰如其分的風格。
剛剛落地,橫目之間,迎面的便是一處宮殿宅院,大門掛著極為規(guī)整的匾額,燙金的大字在螢石火燭照耀之下熠熠生輝,遠遠望去也極為顯眼醒目,喚作‘地正宮’。
宮殿格局不小,乍一看也是少說七進七出的深宅大院,欣喜之余,正欲移步過去,卻見一位身穿素色衣衫的負劍漢子迎了上來,恭恭敬敬抱拳朗聲:“這位大師,這地正宮兇險莫測,我等玄天劍派弟子已經(jīng)入宮許久,尚未見安然出來的,大師乃是出家人,還是莫要蹚這樣一趟渾水的好?!?p> 言語客氣,但在這話語之間,釋鴻生突然感受到這人身上流露出一抹內(nèi)息,觀其內(nèi)力,也是頗有幾年底子在身。橫目掃去,卻見不知何時又有三名同樣打扮的弟子持劍行走,呈犄角之勢包抄上前,面色具是不善。
釋鴻生心中自然知曉這人何意,朝著那人輕輕合十作禮,隨即朝著其他宮殿的方向走去。
一連數(shù)個宮殿都有人把守,似乎是各家各派心照不宣得將這些宮殿瓜分一空,其實也確實如此,差了將近一個時辰進入王陵,吃頭湯的自然不會輕易將這些宮殿讓出,更何況這些宮殿樓閣極難開啟,往往都伴隨著各種機關(guān)陷阱,能夠打開一個都極為不易,誰又能讓旁人輕易分潤。
走得越是深入,那些各門各派的人手便越發(fā)稀少,尤其是從地字攀升至天字,每一座宮殿樓閣都遠比之前更加奢侈,但是倒在那些宮殿門口的尸體也是越發(fā)得多。
這些天字宮殿顯然沒有幾個能被人這般快破解開,但是依然有些門派把守著少數(shù),能在這里的也多數(shù)是最為頂尖的勢力,就好似那朝廷巡捕司,又好似梁州三大家。
“咱們現(xiàn)在往哪里走?”
秦清芷問道,她知道無論是宮殿之中的金銀財寶還是神功秘籍都無法打動他們,或者說他們一開始也并不是為了什么神功秘籍、金銀財寶才進入這里,他們是為了那傳說中的玄龍秘寶而來,除了玄龍秘寶也不會貪戀其他。
釋鴻生同樣有著這樣的疑惑,因為就算是知曉了玄龍秘寶的情報,但是關(guān)于這王陵他們終究是知之甚少,甚至當初下山也不過是為了摧毀能夠打開王陵的梁王冢燙樣罷了。
如今燙樣雖然毀了,但是陵墓倒還是照常開啟,關(guān)于玄龍秘寶到底藏在何地卻是一件無論如何也琢磨不透的事情。
若說最有可能的無異于那內(nèi)城,只可惜那內(nèi)城修建極為詭異,除了厚重的大門,恐怕別無它途。
只是……這大門若是輕易可以打開,這些江湖人何苦在外城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