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不通,棧道難渡。
普恒朝周圍瞧上一眼,鋪路的木板條兒都讓人剝了去,棧道兩端相距只怕是有個三兩丈的遠近,只消這么一條棧道,縱是千軍萬馬也登不上。
看到此處,大和尚卻是暗自搖搖頭,覺得這樣的所謂防守實在是不明智。
棧道本不算結實,大和尚拿腳踏一踏、試一試,若是輕靈多變的身法自然是好說,可若是像他這般走得是‘以力破巧’的路數(shù),便只能干瞪著兩只眼睛,半分本事也使不出。
大和尚不知怎得抽出一條纖細修長的麻繩,將那包頭棍子往自己背上牢牢一系,連帶著甚么布囊、雜物也一應束在上頭,待到這一身行頭都拾掇利落了,大和尚的眼神也就瞄上了一旁的巖壁。
所謂棧道,便是依山傍水,順著懸崖峭壁修建的道路,因是在懸崖絕壁之上鑿孔架木而得名。
棧道難修難筑,卻極好損害,拋開別的不談,單單是多年風刮雨淋的也是極大的麻煩。
不過既然是棧道,便逃不開這沿壁修筑的路數(shù),也逃不開鑿孔架木的技法。
大和尚緩緩踱步,一雙芒鞋穩(wěn)穩(wěn)當當,人走得自然是正當,路走得卻非正途。
這腳實落落地踏下去,便好似一柄大斧頭斜著朝那巖壁砍下去,每一步落在巖壁之上,便要在那巖壁上開一道豁口。
十余步,便是十余尺。
百余步,便是百余尺。
再回首,卻看得那結結實實的巖壁上布滿了坑坑洼洼的豁口,每一步應當都踏得極深,深到這一個豁口便好似一道鑿孔,若是再架上百十根橫木,倒也能作一段棧道來用。
再往上,便要臨近那一道高墻,目光流轉,卻見那高墻四周多有根植,約莫每距兩丈長短,便要載上世柳一株,而當中央的一對最高最挺拔的柳木之間,卻是兩丈寬的大門。
門乃迎客,未設門庭。
這門框修的不算講究,最尋常的下等毛料子,也沒怎么裝飾,只是拿著鐵錐胡亂鑿了幾個不像樣的花飾,從上到下都透露出一股子窮酸味道。
入了門庭,左右各是兩條回廊,尋常的木料配上糊弄似得裝飾,雖說這依山而建的道觀從外面看起來還像是那么回事,可這真要進來了卻是到處瞧見的都是寒酸。
宅邸格局簡單明了,左邊那道兒是通向大廳,右面那一條卻是進入后堂的居室,甚至無需差人來帶路,回廊曲折而上,每每走過十步便能看到一塊方方正正的匾牌,各方行走路徑寫得一清二楚。
回廊盡頭,赫然中斷,一面五丈高三丈寬的牌坊當中而立,整塊牌坊乃是取用了上好的大理石雕琢而成,中間書著三個楷字。
曰:‘太清觀’!
牌坊后頭便是石階,勝雪般潔白的石階足足有數(shù)十道,每一根石階都雕琢得極為精致,上面甚至還細細刻上一條條華美的云紋。
此等氣勢,再配上那山間霧嵐相襯,哪里像是人間俗世,倒像是仙家所居之地。
只是遠遠瞧上一眼,便曉得這里哪怕是一條石階也作價不菲,每一寸都可謂是極近華美,非鬼斧神工不可與之相配。
“小僧還在兀自生疑,只道這道觀竟然如此窮酸,原來是將這金銀財資花在這么個地方?!?p> 普恒踱步踏上石階,一連登頂,卻見這石階連著一段空蕩蕩的蹚場兒,中央擺著一墩三足青銅大鼎,兩側各自有著一棟建筑,此刻天色早已放晴放亮,四下卻不見半個道士出來行走。
迎面往前十余丈,便是這道觀的大殿。
說來也是緣法,當年佛法東渡之際,天下釋道僧客約定俗成,每到一處開廟建寺,格局布置多有規(guī)矩。
就好似每家的寺廟都要建上一座‘大雄寶殿’,這每家道觀也非得說供上這么一座‘三清殿’,若是不建,那便是日后同其他同行打個照面,那都是抬不起頭的。
時序過遷,任憑你這道觀或窮或富,三清殿必然要建的極為華美,只因這里面供奉的卻是道家至高無上的三清祖師,只因這三清殿便是道家的門面。
近上一觀,便見那一棟極近巍峨的建筑,清一色白磚砌成,宮殿似得浮雕花飾,一眼望去卻看到萬千氣象。
卻說這三清殿前還又鋪設了七節(jié)石階,普恒每踏上一節(jié),便能看得更是清晰,那紋絡格局也更是明了。
這三清殿的建筑之巧妙可謂令人瞪目結舌,每一塊磚石的疊合都有巧奪天工之巧妙,遠遠望過去還瞧不出甚么,但湊近了去瞧,這大殿的每一寸都能讓人發(fā)覺其驚人之處。
三清殿的正門虛掩著,屋外還是一片雪白,這般一塵不染的環(huán)境同周遭寂寥無人的景象搭配起來倒是有些諷刺。
輕輕掂一掂腳,普恒的腳上踏著芒鞋,塵土染在芒鞋上,每一步都在這潔白的地板上留下沾滿灰塵的腳印。
推開正門,普恒的眼睛不自然地瞇了一下,雖然只是短暫的剎那,卻引起了這位武僧的注意。
只是,預想之中的殺機并未到來。
站進大殿之內,普恒的雙眼早已恢復,只是第一眼,他的目光就將那位盤膝端坐在蒲團之上的老人牢牢得捕獲,他有自信可以看清他的任何動作,并在剎那間做出正確的判斷。
門外陽光燦爛,但這空闊干凈的大殿之中卻極為陰沉,所有窗戶都讓簾布仔仔細細的擋住了,正是這剎那間的明暗交替,反倒是讓自己感到不適進而短暫失明。
普恒剛剛進門,便轉過身去,輕輕將這殿門關閉,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位老道人。
無論是誰忽然間看到自己本應該除去的一個人居然是這樣一位雪鬢霜鬟的老人,臉色難免都會有所改變。
幸好這位老人并沒有看他的想法,更不會注意到他的臉色,只是很平常地伸手虛引道:“請坐吧?!?p> 普恒站在他面前,他面前又擺著一個蒲團,大和尚搭上眼瞧一瞧,卻見那老道士盤坐在自己那個蒲團之上,一身素白衣衫纏著一條金絲錦縷的束腰帶子。
他年輕時應當是個極為俊美的男子。
普恒將提棒布囊朝旁邊一擺,輕輕盤膝往那蒲團上坐下,一雙眼睛自始至終也沒有離開過這位老道士。
“你就不想知曉老朽的名諱?”
老道士沒有睜眼,反倒是極為平和地笑言道:“按照道上的規(guī)矩,總是要逢人問上一句名諱的,這位佛爺怕是頭一回當差吧?”
老道士的聲音極為平和,卻偏偏說著這般揶揄的話,每個字都仿佛是在與自己那位同輩好友喝酒逗趣,半點慌張也見不到。
普恒的臉繃得很緊,道:“那還請教大師名諱幾何?”
“錯了錯了,”老道士又糾正說:“老朽一介出家之人,自然是只有道號而不得俗名,你當問詢老朽道號幾何才是呢。”
普恒頭一回遇上這樣的滾刀肉,全身的筋肉雖然都已經繃緊,偏偏自己內心卻是軟了下來。無奈,普恒只得再問一遍,道:“那還請教大師道號幾何?”
老道士面色一凝,似乎是看到了甚么極為奇怪的事情,咋舌疑道:“老朽在這三陽郡城修煉數(shù)十載,你竟然不識得老夫?”
不等普恒回話,他又作恍然大悟之狀,道:“想來小友應當不是本地人,老朽的名聲雖說不算大,但在這三陽郡里還是有幾番威望的?!?p> 隨即,這老道士對普恒愈發(fā)陰沉的面容置若罔聞,反倒是饒有興趣地自夸道:“這也算不得老朽在此倚老賣老,只是放眼潭州道門,老朽還能舔著臉說自己算是一個人物。”
“小友許是不識,老朽的輩分尚擺在這地方,”
老道士接著說:“就說那近些年聲名鵲起的玉曉劍俠蔣宣政,他也不過是宣字輩弟子,老頭子卻是和字輩的老前輩,便是他那位師父神霄子也比老朽要低上兩輩,遇上了還要與我言一句‘前輩’,還有說吶……”
一桿包頭棍棒輕輕顫動,每一次揮舞都帶起呼嘯的風聲。
老道士訕訕一笑,卻是安安穩(wěn)穩(wěn)收住了嘴。
“同老前輩相談甚歡,尚不知前輩道號,實為慚愧,還望賜教?!?p> 一根提棒往那石板地上一杵,那上好的白石磚被迸出幾道裂痕,再松手,卻見那提棒穩(wěn)穩(wěn)當當插在地上,想來便是用手去推也不會輕易挪動。
普恒這一句‘前輩’咬得很死,好大的光亮腦袋上都已有青筋暴起,他自知自己今日要做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但他還是安慰自己說這是為了大義,如今這老人一通滾刀肉似得胡鬧,更是讓他心里的那根弦繃得極緊。
老道人笑了,褶皺似得皮膚在這一笑顏間緩緩舒張,他嘆了一口氣,在這一聲嘆息之中,他仿佛不是坐在蒲團之上的老人,而是一個站在他的面前的、腰板挺直的青年才俊。
他將身體稍稍朝前湊湊,用一種比剛才更為平和的聲音說:“想來你尚且不知這山的名頭,這里早在一百七十年前便更名為太清山了?!?p> 他似乎又要嘮叨什么了,但現(xiàn)在普恒反倒不覺得急躁,也饒有興趣地盤坐在蒲團上,沒有半分抗拒得聽著老人絮絮叨叨的話語。
“你可能也不知道,早在兩百年前,這座山上便有了一座道觀,人們稱之為太清觀?!?p> 老道士的聲音之中多出幾番苦澀,卻也只是強撐著說道:“只可惜如今這座太清觀應該是留不住了。”
“說得沒差。”
普恒附和一句,卻也沒有接著說下去的想法,干脆等著這位老人,作一位傾聽者總好過作一個傾訴者。
老人接著說:“太清觀的觀主自然是太清子,但這名頭太過駭然,冒犯了太清圣人的名諱,故而改為邰慶子?!?p> 說到這里,他卻又朝著自己鼻尖微微一指,仿佛就是在示意普恒,這位所謂的邰慶子便是指自己。
然后,他笑了。
普恒的臉色,卻變了。
只因他說了一句……
“普恒小友莫要急躁,你要尋得太清紅云便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