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箭自然是銳利至極,走得也是陰陽共濟(jì)、內(nèi)外兼修的路數(shù),如此這般,其中勁力便是較之三石強(qiáng)弓所射出的箭簇也相差無幾,若是挨在人身上,只怕免不得要貫出一道口子。
吳長德身處半空之間,這一道氣箭激射而出,本就不為建功,只求能將這大和尚拖延片刻,讓他能有更多時間變招換氣,若能讓這和尚再倒退個三兩步,那這戰(zhàn)局便是迥然不同。
只可惜,他算計來算計去,卻唯獨沒有料到一點。
——倘若這大和尚即不躲閃,也不后退,那又會如何?
他未想過,但這大和尚偏偏就如此做了。
他不但如此做了,還做得極快,快到他吳長德都未緩過神來,那一片陰影已經(jīng)罩在自己的腦袋上,直到此刻,他才聽到了那一聲清脆的響聲,就仿佛是搖曳的銅鈴輕輕鳴響。
‘金鐘罩?鐵布衫?’
吳長德甚至來不及反應(yīng),只覺自己脖頸一緊,卻是那大和尚粗壯的右手如鐵鉗般捏住了自己的脖子,那和尚的五指按在他的脖子上,剛猛的內(nèi)力宛若洶涌的浪潮,這不到一個呼吸的工夫,卻將自己全身上下的經(jīng)絡(luò)都封固了。
“厲害,厲害。”
吳晨輕擺衣襟,扶手贊嘆道:“不愧是孫前輩隨行的佛門高僧,這般強(qiáng)勁的橫練外功簡直聞所未聞,實在是令我自愧弗如,慚愧、慚愧。”
他雖然整日便是一身絳紫色的衣衫,但為人處世那都是素白的,自然是曉得如今這格局到底應(yīng)當(dāng)如何發(fā)展才能為自己謀得利益。
說句不中聽的話,今日他一刀砍死這親爹其實也不算多么大的麻煩,五官王座下各大鬼坊坊主不乏如他這般坐上那位置的,更何況自己還是吳家本家的人,其間之事自然有后面人去收尾。
只可惜他為了能搞死這老東西借了轉(zhuǎn)輪王那邊的力,如此一來便不得不和分管蜀州事務(wù)的轉(zhuǎn)輪王扯上那些不清不楚的干系。
要命的便是如何能夠在這兩大鬼王的夾縫中謀得一席之地,現(xiàn)如今更是要借助轉(zhuǎn)輪王的人脈助力自己得到這鬼坊的尊主寶座。
說好聽些,他要學(xué)會隱忍,可若是說得直白些,那便要學(xué)著去裝孫子。
恰好,這門本事……
他門兒清……
他想要裝孫子,可普恒卻不想作他老子,畢竟他正兒八經(jīng)的老子就在自己手里頭攥著呢。
討個沒趣,吳晨面兒上也是不見半分惱怒,反倒是轉(zhuǎn)過身來湊到孫賚的身前,恭恭敬敬地鞠身作揖,感嘆似得說道:“今日幸得孫前輩為義助拳,方能為我三陽郡除去此等奸逆,晚輩此時大義滅親,心中悲苦自然難以言表,只求前輩恩典,以護(hù)持我三陽郡中萬千無辜百姓。”
遇事先扣上一頂高帽子,吳晨比誰都了解這些半截身子都埋進(jìn)土里的江湖老輩分稀罕些什么,他們不缺財資卻也絕稱不上富貴,什么都有也什么都不缺,所求的便無非就是個身前身后名,賺個流芳百世的好名聲可是比甚么都好使。
若是能讓人修祠建廟,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孫賚似笑非笑,卻不愿此刻便站穩(wěn)了隊伍,或者說得明白些,他吳晨的格局還是太小太小,這樣一個人可是絕無法讓他輕易下注的。
這個道理他明白,吳晨自己也清楚得很。
暗自咬咬牙,吳晨又?jǐn)[出一副悲憤欲絕的可憐模樣,哭訴道:“孫前輩本就是咱們自家人,當(dāng)年這叁難鬻還是我等三家合力才逐步建成,算一算也是數(shù)百年的光景了?!?p> 說到此處,兩眼之中可謂是熱淚盈眶,一雙眼睛盡數(shù)朦朧之態(tài)。
不待停頓,吳晨接著說道:“現(xiàn)如今我等三族早已不分彼此,吳氏的潭州便是孫氏的潭州,五官王殿下隨出身吳氏,卻也同出身孫氏一般無二?!?p> 孫賚笑意似乎明顯了許多,但很顯然,僅憑這些空談可無從拉攏這樣一位老謀深算的老狐貍,想要空手套白狼那也是要有本事壓陣的。
再狠狠心,吳晨干脆低聲嘆息道:“如今孫吳兩家宛如一家人,小侄素聞孫叔喜歡肉膳魚膾,想來這一般的紅案師傅做不得珍饈美味,愿獻(xiàn)上一位京都的紅案師傅,想來便可照料孫叔的膳食,請廚子的一干財資,皆有小侄包攬。”
“當(dāng)真?”
一句極為平淡話語,卻讓那吳晨低垂的臉上綻放出一絲喜色,當(dāng)下拂手,低聲道:“自古來咱們中原便以忠孝聞名于天下,小侄也只是盡些份內(nèi)之事。”
“忠孝?”
孫賚啞然失笑,卻是揶揄似得擠兌道:“莫怪你孫叔說句不中聽的話,你那親爹現(xiàn)如今還拎在我那小友的手心里,你今日若是與老頭子談?wù)撝倚⒅?,想來咱們便再談不下去嘍。”
他這話撂下得明明白白,便是半點顏面沒給他吳晨留下,誰知吳晨非但沒有半分愧色,反倒是恭恭敬敬地點頭稱是,大有一副唾面自干的模樣。
“孫叔教訓(xùn)得極是?!?p> 吳晨斟酌半響,卻又恭恭敬敬地說道:“便是不論忠孝,單單說咱們孫吳兩家的關(guān)系,這筆花費便是小侄應(yīng)當(dāng)做得?!?p> 這話說得還算中聽。
孫賚瞇著眼睛,突然又道:“這廚子手上功夫大得很,便是靠著你老子的面子,這買賣也是按年幾十萬白銀的流水,說句實在話,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了?!?p> 三陽郡這鬼坊雖然規(guī)模極大,卻也極難保證自己能年年納入如此多的金銀,更何況這鬼坊本就是個吸金的地方,哪有平白將自家的流水往別家人田里灌的道理,縱使是他吳晨舍得,那些跟著他混日子的手下也決計不會答應(yīng)。
他們愿意跟著新主子反了舊主子,當(dāng)然不會是為了把自己的那點兒家底白白送予他人。
聽到此處,吳長德強(qiáng)頂著渾身的酥麻轉(zhuǎn)過頭來,一雙早已不再明亮的昏黃老眼瞪著吳晨的背影,終究還是流露出幾番渴求與希冀。
只可惜,守業(yè)的那是老子,敗家的才當(dāng)兒子。
吳晨故作驚愕,卻是沉聲道:“這么一筆流水著實讓小侄心中發(fā)憷,但區(qū)區(qū)身外之物又如何能同孫叔這么一層干系相提并論,小侄雖說本事不大,卻也能做得些小事,替叔叔分憂。”
此等話語,擺明了便是要作那‘犧牲小我’之人,如此荒唐的算計,且不論那些跟著他的手下,單單說他老子吳長德便是打頭兒不信的。
偏偏這事還就這么招了。
吳長德全身漲得通紅,渾身上下亂竄的內(nèi)息近乎自殘得突破著那層封閉經(jīng)絡(luò)的佛門內(nèi)力,只可惜那大和尚的本事是十足真金,任憑他這一身內(nèi)力尚在這和尚之上,卻終究失了先機(jī),如今便是用這般自損肉身的法子也不頂用了。
他此刻反抗,自然又引來眾人目光,一雙雙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珠子帶著他極為熟悉的冷漠,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自己才是這里最該死的那一個。
尤其是他那好兒子,一雙寒芒迸起的眸子里盡是冷漠。
就仿佛是在告訴他:你快些去死吧!
“老朋友,這簡直不像是你?!?p> 孫賚又是嘆氣,道一句:“此刻大局已定,你難道還不死心么?”
吳晨微微一笑,指著他那親爹低眉順眼地嘆息道:“這老賊雖然為禍一方,卻終究是小侄的生父,他如此痛楚卻令小侄心中亦隱隱作痛,小侄懇求前輩賜吾父一個體面的死法,也免得小侄落得不忠不孝的名頭。”
孫賚爽朗一笑,卻是贊嘆道:“吾侄果然是忠義兩全之人,今日你能開口為汝父求得一回好死,倒也不失為一位孝子。”
吳晨自然曉得這話里盡是擠兌之意,但他瞧著那柄鋒銳的短刃在孫老頭的手指之間上下翻飛,臉上也隱隱多出幾分不自然的潮紅。
那柄刀上隱隱流露出晶瑩的翠色,細(xì)細(xì)嗅得還有一絲詭異的腥甜,顯然也淬有見血封喉的劇毒,只消這柄短刃刺入那老東西的任何一處,自己這位子便穩(wěn)當(dāng)了一半。
鬼坊本就是謀求暴利之所,無論是那種買賣都能在這見到,每年的收益何止百萬計數(shù),如今便是送出去大半,也比提心吊膽作人家兒子來的痛快。
料想到此,他更是全神貫注瞧著那柄短刀。
在他眼中,這早已經(jīng)不是一柄能輕易取人性命的兇器,反倒成了他踏足權(quán)財之巔的踏腳石,一柄彎曲的刀卻仿佛作了那打開寶藏的鑰匙,只消它重重?fù)]下,無數(shù)金銀財寶都會屬于自己。
愈是這般想著,他瞧見的這柄刀便愈發(fā)朦朧。
在他的眼神里,擺在他面前的也早已不再是一柄刀,而是一柄黃金鑄就的巨大鑰匙。
下一刻,絢麗的刀光在他眼前閃過。
下一刻,一道人影在他面前倒下了。
是吳長德?
不是!
那道身影令他無比熟悉,那是他最為信任的手下,那是他心腹之中最聽話也最聰明的一個,所以他將他帶到這里,分享著即將由他收獲的喜悅。
“你……”
這聲質(zhì)疑當(dāng)然不會是那個倒下的傻瓜,因為他的腦袋早已不掛在他的脖子上了,這聲音源自何處,想來那染紅的紫衣便是在映襯著什么。
吳晨猛然回首,卻只看到一張嫵媚的俏臉朝著自己嫣然一笑,她笑得極美,美到足以讓任何男人為她傾心,相信每一個見到她的男人都會恨不得把心挖出來送給她。
但這只是說說,他從未想到她居然真的會要自己的心。
微微垂首,那是一支極為細(xì)長的金簪,她就這么依偎在自己的身后,滿眼充滿了愛意,最后卻毫不猶豫得將這支金簪自后往前貫入他的心口。
他的心,很痛。
不是修飾……
是真的……
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