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鳥環(huán)顧四下,茂密的林海之中幾乎處處都有可能藏有高手,終于在轉身的時候,他看到了在那數(shù)塊巨大山巖錯疊之間,靜靜蹲著的那一道身影。
那是一個身穿麻花僧衣,頭上點了好些個黑漆漆戒疤,面容清秀可人卻又畫著獨特的丹青眼影的古怪和尚,看那面容年歲倒也不算小了。
他那猶如琥珀一般的眸子里仿佛永遠留存著一汪清泉,任何心中暗藏污穢之人若是看到這樣一雙眸子,想必也會從此痛徹前非、大徹大悟。
“惑心曲雖說是邪門武學,卻不失名門大宗的氣派,小僧雖然久不涉足江湖,卻也曉得這樣一門稀世武學的赫赫兇名?!?p> 這話褒貶難辨,卻終究是屬實的。
可荊鳥聽到這里,原本就不算多么好看的臉色已然徹底嚴肅,暗藏于身后的右手不知何時微微顫動著,掌心之中亦不知何時染上了一絲殷紅,噼里啪啦的火灼爆鳴之聲在那掌間輕響著,內力顯然已經(jīng)被催升至極限。
因為他識得那張臉,在他的腦海之中,這張俊俏秀氣的臉龐從來都只有一個名字!
“青鳩……”
聽到荊鳥報出這樣一個名號,這古怪的和尚卻依然微笑著擺出合十誦經(jīng)的架勢,不過他這臉上遮不住的笑顏之下,一顆心卻是變得越發(fā)的陰冷。
“你不該來的,”荊鳥如此說道:“我不知你為何會搞出一副和尚打扮,也不在乎你這身打扮到底從何而來,但你既然已經(jīng)遠走高飛,便應該安安心心隱匿起來,總好過今日來此地尋死?!?p> 聽到了荊鳥這句話,那秀氣和尚反倒是有模有樣地捻起一串佛珠,唇間輕啟之余,念誦著的卻是荊鳥絕不可能聽懂的僧文,但也正是這種莫名的未知,反倒是令人感到心底發(fā)顫。
‘噌噌噌……’
恰逢此時,荊鳥感到自己身后襲來數(shù)道勁風,來不及回首細看,那背在身后的右手已然轟擊而出,駭人的熱氣夾雜著灼熱的內力在頃刻間撞上了那不知什么材質的暗器,待他此刻站定,卻見一排生滿銅銹的老舊銅錢竟生生嵌在自己剛剛站立的地方,剛剛腳下踩著的山石也如泥糊的一般被這些銅錢開出一道道細小的裂痕。
直到這個時候,荊鳥才感到自己心口傳來一陣令自己感到沉悶反胃的異樣,渾身的氣力好似在這一瞬間都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抽干了。
不必多想,那早已消失不見的數(shù)道幻身早已闡明了這股脫力感覺到底源于何處,那股惰怠感覺仿佛是源自他心中的厲鬼,一絲冰涼的吐息此刻就在他的耳邊盤旋著,鉆入耳竅的瞬間,仿佛就能夠將他的生命之火徹底熄滅。
荊鳥心中清楚,這是惑心曲被人強行破去的內力反噬,那些絮亂的內息干擾了他的腦子,這種錯覺永遠是那么得真實,真實到可以影響到他接下來的命運。
荊鳥瞪大了眼睛,身體有些哆嗦著朝著身后瞄去,終于在一棵茂盛的古樹枝丫上瞧見了一張白白胖胖、滿懷笑顏的臉龐。
“你到底又是何人?”
這是荊鳥強忍著涌上心頭的疲倦說出的話語,他卻未曾想過會有人真的給他回應,當然,他其實也不需要什么回應了。
當他目光下移,那一抹熟悉的麻黃色仿佛昭示著這人身份,而那鼓脹的正陽內力也仿佛是在提醒著他,這個身份的可信性。
沙沙輕響幾不可聞,這個胖和尚帶著極其輕柔的,甚至是與那肥胖臃腫的身形極不相稱的步伐走到荊鳥的身前,兩人相隔相距便只有常人的一臂長短。
“施主莫要心急,小僧到底是佛門中人,絕不會做什么殘害生靈之事,更不愿以人之性命染紅自己的雙手?!?p> 這個胖和尚用極為淡然溫和的眼神掃過荊鳥全身上下,隨后極為懇切地合十作禮,微言說道:“小僧法號普讖,還望施主能雖小僧同行,歸于敝寺?!?p> 荊鳥微微一瞄另一端站立的青鳩,以他早些年間對于青鳩的了解,他是絕對不會放過任何斬草除根的機會的。不過看他如今安安穩(wěn)穩(wěn)站在原地誦經(jīng)的模樣,倒真是讓他分不清眼前這人到底是不是他記憶之中的那個青鳩。
況且,青鳩原本的武功就遠不如自己,縱使這些年間勤練武藝,十數(shù)年光陰到底能讓他到達怎樣的地步實在是難以捉摸,當想來這一身武藝絕不會高于自己,真正的威脅反倒是眼前這個看似人畜無害的白胖和尚。
從剛剛那一手獨到的暗器手法來看,這可是一個了不得的大高手,縱然較之那位威名赫赫的先天侯也不多讓,此刻自己非但失卻地利,反倒先輸一陣,折了自家銳氣,莫說靠著一己之力挫敗此人,便是想要全身而退也是極為困難的。
荊鳥左手輕輕朝著身后挪去,不經(jīng)意間碰觸到別在腰間的竹筒,一雙明亮的眸子卻也逐漸變得堅毅而果敢,似乎是下了某種決意。
為了能夠將這卷密信送到京都,他不惜冒著凌冽寒風在這午夜時分趕路,此去京都不知還要再走上幾千里,可不能就在這樣的地方耽擱下來。
當務之急,絕不是為了私仇舊恨浪費時間,而是繼續(xù)西渡北上,將那人現(xiàn)身潭州的消息送達京都!
心生退意,眼中自然也就失卻了殺意,那被喚作青鳩的秀氣和尚恍然間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左手照例在捻動著佛珠,可那悍然轟擊荊鳥后心的右手卻不禁帶起一道亮麗的桃紅。
剎那風云,變換的卻是這秀氣和尚的面容,只因他一掌揮動之間竟未曾感受到半分阻力,就好似這迅猛的一擊生生拍在了空氣上。
人形扭曲,再看那身影又如何能瞧得見。
這和尚心中暗自生疑,竟然不知自己是何時起便被他這么個黃家雀兒給拖進了那邪門的惑心曲中,此等虛實轉換之間,倒不知哪里是真,哪里又是假了。
“施主此行,卻是有些過了?!?p> 那一旁站著的白胖和尚普讖突然邁前一步,白白胖胖的手掌朝著自己的左前方輕輕一推,未曾見他使出幾分氣力,便見那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陡然間倒飛出去一道身影,細看之下不是荊鳥又會是誰。
普讖微笑著朝那癱倒在地的荊鳥微微屈身,卻又言語道:“小僧雖然不算上什么佛門高僧,卻又是習得佛門嫡傳武功,縱然施主這惑心曲當真能如傳說般喚起八十八位媚骨天成的魔女作舞,也萬萬無從讓小僧這顆心里掀起半分波瀾?!?p> 這話倒也不假,江湖上所謂的幻光術本就是稀罕玩意兒,走得路子多半也是殊途同歸,如今唯獨道家的幻光術一系和江湖中較為常見的幻心術一系兩大支脈,道家幻光術多半重形,所求的至高境界無法就是靠著凡人之力構建天地幻形,也就是‘海市蜃樓’。
幻心術則更注重對于人心的捉摸,幻心術的高手往往能夠憑借類似舞曲、蠱毒、內功之類的手法霍亂人心,進而達到致幻的目的。
幻光重形,幻心重意。
這句江湖上廣為流傳的口訣,似乎也是在昭示著這樣的道理。
可惜,幻光術不是什么人都能研習的,相比之下,若是走馬江湖反倒是幻心術更勝一籌。
偏偏世間還生出和尚這種不要爹媽亦不要兒女的瘋子,這些僧人終日誦讀佛經(jīng)典藏,其中佛理禪心悟得透徹些的便免不得養(yǎng)出一副不染紅塵的模樣,他們的心隨算不得一塵不染,卻也極難依賴幻心術撼動,而惑心曲雖然名號大得嚇人,卻也終究還是走得幻心術那一條路子,此刻對付這么個‘表里如一’的蠢和尚,反倒落了下乘。
可天底下的和尚那般多,真能做到心中無垢的又能有幾個,若是說今日他荊鳥便能有幸見到一位,那倒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他猛然打了個激靈,一股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濃郁死氣卻在此刻涌上他的心頭,仿佛又不知哪里竄出一頭兇猛的惡鬼,正朝著這里快速臨近。
抬頭一看,卻見上方不知何時又凌空盤坐著一個打扮得極其臟亂的和尚,這個和尚的模樣較之之前的青鳩還有普讖簡直還要古怪十分,原本繚繞在山間的嵐霧卻在此刻匯聚為絳紫色的濃煙,好似衣衫般披掛在此人的周身之上。
透過濃煙,荊鳥卻見到了這枯瘦和尚的真容,那是一具極為恐怖的身子,左半邊的身子全都焦黃枯槁,猙獰的骨骼被那層堅韌的老皮包裹著,看起來便是較之死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偏偏這和尚不光是長了個死人模樣,這人的右半邊身子肌肉充盈、滿面紅光,那看起來滑溜溜的皮膚似乎很有光澤,一看就是極為健康而且常常能吃飽飯的人家。
這一副尊容簡直像是打破了生死界線,生機與活力、死亡與腐敗在這具身體上同時存在著,這樣古怪的人物便是任憑他暗自搜腸刮肚也絕找不到一個相似的。
但若是要說武功路數(shù),結合此人身上披掛的破爛僧衣,倒也不是猜不出來。
或者說,一見到如此標志性的模樣,荊鳥心中能夠確定下來的也只有這所謂的武學路數(shù)可堪一用了。
“百納苦行?”
他的話語剛落,那懸空而坐的和尚驟然間爆出一聲巨響,那皮包骨頭似得左手一如往昔般作擎天之狀,可那和尚的右半邊身子卻好似閃電般帶著左半邊身子激射而下,一只修長纖細的手已經(jīng)朝著荊鳥飛掠而來,只消他有半分失神,便免不得要殞命于此!
此時,縱然荊鳥內功精深,也不免有了幾分慌亂。
衣觖翻飛,僧袍飄舞,那猙獰的容貌半遮半掩,就好似幽魂中擇人而噬的厲鬼,又好似一位自西方極樂世界中躍出的威武戰(zhàn)神,威嚴之外還帶著無盡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