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刀的寒風夾雜著血腥氣,割在鄭芶青紫的兩頰上,宛如枉死齊人凝聚而成的煞氣,但鄭芶仍是一臉漠然,不緊不慢的向住處走去。
被伊鞮派來的“護衛(wèi)”,緊跟在鄭芶左右,不時偷瞄一眼鄭芶的臉色,這些人名為“護衛(wèi)”,實則監(jiān)視。
雖然這么多年來,鄭芶為伊鞮立下汗馬功勞,伊鞮也對其器重無比,但這終究是匈奴百年來第一次攻下齊人的城池,匈奴不善攻城,之前,哪怕兵臨城下也不過是封鎖城池。
此次,齊國決然不會善罷甘休,由不得伊鞮不小心身邊的“齊人”。
之前,盡管匈奴和齊國摩擦不斷,但終究只是小打小鬧,較大的戰(zhàn)役也只有二十幾年前叩邊,事實上,若不是當時殺過了頭,伊鞮估計齊國朝廷也不會派兵前往邊塞。
畢竟,之前只要土地還在,哪怕邊境百姓被匈奴殺死幾百人,幾千人,齊國朝廷也不聞不問。
伊鞮很喜歡這種“平衡”,實際上,若不是此次草原上受災實在嚴重,伊鞮也不會下狠心攻下伏奴城。
鮮血注滿了地上的泥坑,四周隨處可見齊人的尸體以及喜形于色的匈奴人,每當鄭芶走過一處時,附近的匈奴人都會停下手里的事情,低下頭,單手護胸直至鄭芶走遠,以此表示自己的敬意。
難以想象,一個齊人竟然在匈奴中有這么大的威信,其中一部分是源于伊鞮的器重,而主要原因則是鄭芶解決了他們的后顧之憂。
匈奴人每次出兵都只有一個目的“劫掠”,原先每次的戰(zhàn)利品都是等戰(zhàn)爭結束才能帶回去,一旦死在一次戰(zhàn)斗中,無論之前積攢了多少,立刻會被瓜分干凈,而自己草原上的親人得到的只有戰(zhàn)死的消息。
這次卻是不同,追隨伊鞮出征的匈奴兵是為了生存,而他們的“戰(zhàn)利品”也是糧食占了大頭,不少匈奴人都為了一兩把糧食大打出手,甚至喪命。
大量糧食不方便攜帶及作戰(zhàn),而在草原長大的匈奴人只相信自己,想讓他們把糧食統(tǒng)一交給輜重隊,除了強硬措施別無他法,這極有可能引起嘩變。
伊鞮清楚的知道,此時自己手下的士卒都是草原上餓紅了眼的狼,再有威信的狼王也不會妄想奪取所有餓狼的食物,這種做法的結果只有一個,被所有餓狼嚼碎骨頭吞下去。
哪怕自己只有暫時保管的意思,但這可不在一群餓狼的考慮范圍內(nèi),他們只知道,誰搶他們的糧食,誰就得死!
大量的糧食不光拖慢了行軍速度,也打沒了匈奴人的銳氣,由于擔心自己死后糧食會被瓜分,所有匈奴人都不愿沖殺在前。
因為糧食的問題,伊鞮在大雪覆蓋的草原上足足停滯了四五天,其中損耗的人力,牛羊難以估量,最終,鄭芶解決了這個燃眉之急。
他向伊鞮諫言,將所有懂得記事法的匈奴人集合起來,再將每人的所得一一記載,最終匯集起來,分出部分人馬專門負責將物資給他們的族人送回去,并且嚴厲禁止有人中飽私囊,一旦發(fā)現(xiàn),定斬不赦!
這個方法雖然有些費時費力,算不上高明,但卻是唯一的法子,匈奴人已經(jīng)拖不起了!
三天后,當滿載糧食的車隊離開營帳時,匈奴人發(fā)出一陣陣歡呼,亦對鄭芶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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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芶冷漠的臉色直到府邸前才發(fā)生改變,他朝著身后的護衛(wèi)微笑著道謝,倒讓一群護衛(wèi)措手不及,急忙回禮,然后告辭離開。
到了家門口,鄭芶卻沒有進去,而是怔怔的看著遠處,不知在想些什么,只一會兒,背在身后的指節(jié)就被捏的發(fā)白,眼眶微紅。
隨即緊閉雙眼,咬牙切齒,整張臉漲成醬紅色,拇指不斷摩擦著食指的指節(jié),頻率越來越快,喘息聲也越來越重,眼角溢出的淚水劃過青紫色的臉龐。
半炷香后,當鄭芶睜開雙眼時,布滿血絲的雙眼滿是狠厲,喘息聲平息下來,他長處一口氣,嘴角微微翹起,心中只剩下一股病態(tài)的快感,整個人顯得有些猙獰。
“哼!”鄭芶冷哼一聲,轉(zhuǎn)過頭去卻是不由一愣,只見一女面容俏麗,身穿獸襖,默默的看著自己,正是夫人郁氏。
在匈奴的族群中,女人的地位極低,與牛羊等價,被視為私產(chǎn),甚至出現(xiàn)了家中長輩亡故,把自己的女人當做遺物一同由兒子繼承的怪事,而一旦女人無法生育,沒了用處,那么立刻會被拋棄。
好點的,還能向族人討點飯吃,茍延殘喘,若是遇到毫不念舊情的,即刻會被扔在草原上喂狼,甚至被自己的族人親手殺死。
遇上災年,甚至會有人交換家中無用的女人,烹而食之,視若豬狗。
郁氏雖然是伊鞮的女兒,但一旦嫁出去,未來的命運就完全靠丈夫掌控,成婚之前,郁氏都已經(jīng)認命了,但成婚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大自己十余歲的齊人對自己關懷備至,而且讓她體會到了從未了解過的感覺。
尊重!
匈奴自古的傳統(tǒng)和鄭芶對自己的態(tài)度形成了極大的反差,甚至讓郁氏產(chǎn)生了不真實的感覺,同時也讓她對這個男人產(chǎn)生了強烈的依賴感,自此,郁氏一顆心完全掛在鄭芶身上,在她心中沒有人的地位比鄭芶高,哪怕是自己的父親,伊鞮。
看著一臉擔憂的郁氏,鄭芶臉上掛起微笑,兩人齊肩入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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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原伏奴守將曹榮被數(shù)十家將簇擁,脫離了后方的士卒,頂著寒風,朝著鎮(zhèn)北關撤離。
此時的曹榮臉上滿是血污,盔甲破損,發(fā)髻散亂,身子伏在滿是鮮血的馬背上,一只手死死把著韁繩,一只手捏著左肩,上面還插著一支羽箭,眼睛時睜時閉,整個人虛弱無比。
一旁的家將時刻關注著曹榮的情況,見曹榮虛弱不堪,急忙喊道:
“快停下!”
“吁!”
邊上十余人立刻扯住韁繩,馬蹄在積雪上劃出數(shù)條深痕,所有人立刻下馬,小心翼翼的把曹榮扶下馬背。
一人把曹榮護在懷里,除三人控制戰(zhàn)馬,其余人則圍成一個圈,替曹榮遮擋寒風,一個個擔憂的看著自家將軍。
曹榮瞇著眼,看著狼狽不堪的家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立刻有人捧起地上的積雪,用嘴吹化,給他慢慢喝下。
感受到?jīng)鏊^喉嚨,曹榮有了些力氣,看著滿臉風霜,狼狽不堪的家將,虛弱的說道:
“匈奴人沒追來吧.......”
立刻有人答道:
“將軍放心,匈奴人沒追過來?!?p> “嗯.....”曹榮微微點了點頭,然后長嘆口氣:
“想不到,昭帝所設伏奴竟然丟在我手里。”
說到這里,曹榮用盡全身力氣一拳砸在雪地上,眼淚從滿是血絲的眼睛里滑落,此時的曹榮滿是悔恨!
四周的家將亦是低下了頭,不少人也不由垂淚,有心安慰,喉嚨那兒卻是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說不出話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悲涼的氣息,十數(shù)匹駿馬不安的打著響鼻,化作白氣隨風而去。
良久,有人低聲開口道:
“將軍,此戰(zhàn)大敗,恐鎮(zhèn)北將軍不會輕饒我等?!?p> 這句話一下子把所有人的心思拉了回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曹榮身上,可以說他們的身家性命全系曹榮一身。
曹榮看著一路護衛(wèi)自己的家將,抿了抿嘴唇。
司翰那一關是躲不過的,不說連接塞外的只有鎮(zhèn)北關一條路,單是自己的職務就繞不開司翰。
伏奴城百年來第一次陷于賊手就是在自己手中,單是這一條就足以送命,要想保住自己這一班人馬的性命并不容易。
曹榮在內(nèi)心思考對策,四周的家將一臉期冀的看著自家將軍,沒有人說話,耳邊只有“呼呼”的寒風。
良久,曹榮開口道:
“曹田!曹河!”
“在!”邊上二人急忙回道。
“你二人換上普通士卒的衣服,隨我同行,等回到鎮(zhèn)北關后,立刻趕回洛陽,找我大舅,為我在朝中活動,告訴他,我浴血奮戰(zhàn),身披數(shù)創(chuàng),點燃狼煙后,堅守數(shù)個時辰卻不見援兵!”
兩人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諾!”
“其余人等隨我在此收攏余兵,隨后前往鎮(zhèn)北關?!?p> “諾!”
吩咐完后,曹榮看著拼死護衛(wèi)自己逃出生天的家將,心里有些苦澀。
這樣的大敗,怎么可能輕易過關,真到了那個時候,不知如今圍在自己左右的十余人還能剩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