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歲禮分發(fā)下去后,劉治卻做出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將縣里送來的歲禮,全部分給了治下貧民,自己分毫未取。
如今的溪安鄉(xiāng)除去黃,傅兩家的佃農(nóng),足有百姓八百余多戶,四千余人,由于之前鄉(xiāng)吏橫行,如今的溪安鄉(xiāng)民大多窮困,劉治自然也不可能全部顧及,只得從中挑選進行救濟。
溪安鄉(xiāng)轄下諸里,里中百姓亦多是同族,官家便按其中大姓給各里冠名,繁里便是其中之一。
繁里有住民兩百多口,雖說八成以上的都是繁姓,但也有其他小姓。
高巨便是這繁里中的小姓之一,高巨出生在繁里,但他的祖上卻是其他地方逃難過來的,原先的里長見他們可憐,便收容了這一家人,讓其在繁里生活下去,自此高家便在繁里落腳。
逃難而來的高家同樣是黔首出身,雖說繁里的百姓沒有派斥他們,但普通百姓想要生存下去,有一個必要條件,那就是可以耕種的土地,而繁里的族人早就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百年,哪里會有多余的土地交給高家耕種。
高家的先輩沒有天真的認為繁里住民會勻出一塊地給自己,于是帶著兒子早出晚歸,硬是在里外開出一片田地,雖說收成比人家要少三成,但高家總算在繁里扎下了根,這一待就是六十余年。
起先,盡管高家收成并不客觀,但還能勉強度日,卻不想,有人盯上了他家的田地,見高家在繁里舉目無親,便派人上門欺壓,土地是農(nóng)戶的命根子,高家哪里肯從,之后,高家便時不時有潑皮上門打砸,亭吏對此也是不聞不問,長此以往,高家越發(fā)艱難,自劉治上任后,以雷霆手段震懾住了宵小,高家才得以喘息,但如今的高家也已經(jīng)在破家的邊緣了,走在繁里的路上,但凡詢問高家的情況,大多人都是搖頭嘆惋,甚至?xí)修r(nóng)婦垂淚,高家近況可見一斑。
可就是這樣一個瀕臨破碎的家庭,卻在正旦前幾日迎來了一位貴人。
“高家小子!高家小子!快快出來!有貴客臨門!”
年過四十就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的高氏原本正在家中燒水,聽到門外傳來這一陣陣高呼,只以為出了什么大事,立刻站起身子,把黑漆漆的手在破布衣服上擦了擦,急忙往外走去。
結(jié)果剛到門口,就被眼前的一幕嚇住了。
只見,高家墻外站滿了人,幼童爬在墻上,身長了脖子往里看,百人的談話聲夾雜著孩童時不時的哭鬧,顯得嘈雜不堪,這些人高氏都認識,都是一里鄉(xiāng)民。
尤其是看到領(lǐng)頭的里正繁到,高氏更是心驚膽戰(zhàn),急匆匆的往外趕,由于步伐過快,一個踉蹌直接摔在地上,等爬起身子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幾個不曾見過的青年漢子跑到自己面前。
高氏下意識地往后一退,卻聽見繁到略帶責(zé)備的聲音
“高氏你怕什么!這是咱們鄉(xiāng)的游繳,還不快見過大人!”
“??!”
高氏一驚,只是匆匆看了眼劉治的臉就直接跪在地上,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劉治怎么也沒想到高氏會直接下跪,苦笑著將高氏扶起,即便如此,站起的高氏依舊兩股戰(zhàn)戰(zhàn),拘謹(jǐn)?shù)恼驹谝慌?,同時暗自猜測,游繳此行的目的。
一旁的繁到見高氏木訥的站在一旁,屁都放不出一個,索性自己做主,把劉治等人迎進了屋子。
高家的院子從外面看,還算寬敞,中間一間主屋,兩旁各有一間側(cè)房,但進了屋內(nèi),才體會到什么叫一覽無余。
屋內(nèi)只有一個土灶,一張桌案,以及墻角堆放的農(nóng)具,地上還散落著一些木塊,看斷口的顏色,似乎是最近剛剛毀壞的。
低矮的窗口,一個被泥土糊住,防止寒風(fēng)侵入,留下一個用來提供光亮,整間屋子顯得無比昏暗,只有土灶那兒閃爍著火光。
“高氏,你家當(dāng)家的呢?”
繁到見屋里沒人,不由好奇。
“他....他們挖野菜去了.......”
“游繳屈尊來此,他們竟然不在!”
繁到似乎是聽到了天大的冤屈,氣沖沖的走到屋外,朝著里民喊道:
“快去把高家父子找來!”
話音剛落,就有人應(yīng)道:
“我知道!早上,我見過他們出去!”
一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高氏心知自己得罪了劉治,又一下跪在地上,止不住的磕頭哭訴
“大人饒命!饒命啊!”
高氏嗑的實在,“砰!砰!”的聲音傳來,劉治急忙把她扶起,高氏哪里肯依,拖著身子不愿起來,得到劉治不怪罪高家的承諾,才哽咽著慢慢站起。
劉治拍了拍被揪亂的衣服,心里苦笑,本來是件好事,怎么變成這樣啊!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呼喊聲
“高家父子回來了!”
“這么快?”
劉治不知道,在他剛到繁里,透露出要去高家的意思后,就有人去跑去通知在外的高家父子,原本在雪地里挖草根的高氏父子,立馬背著籮筐往回趕。
急匆匆往回趕的高柱遠遠就看見自家被人圍的水泄不通,心里一咯噔,更是不安。
“高柱!游繳來你家了!還不快去!”
“游繳?”
一心回家的高柱來不及細思,只怕家中出了什么大事,結(jié)果一進家門就發(fā)現(xiàn),自家婆娘額頭發(fā)紅,在一旁抹眼淚,而端坐在主位的年輕男子則是一臉無奈,高柱認得劉治,雖然不知道劉治此行的目的,但立馬三步并作兩步跪在劉治面前,
“草民高柱見過游繳!”
“草民高巨見過游繳!”
高家父子跪的果斷,從進門到下跪一氣呵成,連背上的籮筐都不曾卸下。
“無需如此!”
劉治扶起二人,目光投向兩人背后的籮筐,里面裝的都是樹皮,草根之類的東西,如今外面冰天雪地的,哪兒來的野菜。
高氏父子縮著腦袋靜靜的站在劉治面前,想知道劉治為何屈尊來此,又不敢發(fā)問,場面一時間有些尷尬,但劉治接下來的舉動卻是讓在場眾人始料未及。
劉治,溪安鄉(xiāng)游繳,齊國地方官吏,竟然朝著黔首高柱彎腰下拜。
“這!這!”
高柱慌了!繁到慌了!在場所有人都慌了!齊立國四百余年從未聽過官吏向黔首行如此大禮。
張仇,蒯樂在內(nèi)的鄉(xiāng)吏怔怔地看著劉治,說不出話來。
“游.....游繳.......”
繁到磕磕絆絆的說著話,話到一半又吞了下去,能說什么呢?
劉治抬起頭,看著震驚的高柱,
“某上任以來,自以為可令百姓安居,卻不想治下還有百姓困苦至此,此我之罪也!”
高柱,高巨聽完劉治的話,聯(lián)想到之前受的委屈,兩個七尺漢子的眼淚直接涌了出來,身子止不止顫抖,高氏更是直接抽咽起來。
“你們?nèi)粲惺裁丛┣还艿纴恚袢?,我便還你們一個公道!”
繁到錯愕的表情即刻消失了,他身為繁里里正,要是干干凈凈,高家怎么可能變成這個樣子,劉治的威名早就傳遍鄉(xiāng)里,他可不覺得劉治是說著玩玩。
想到這兒,繁到看向高柱的眼神就變得復(fù)雜多了,有擔(dān)憂,但更多的則是威脅,只可惜高柱從始至終沒看過繁到。
高氏想要開口說話,她本就是一介婦人,看家里受了欺負,只能忍氣吞聲,如今劉治給了她莫大的勇氣,這個唯唯諾諾的農(nóng)婦,第一次有了斗爭的念頭,只可惜,她話還沒出口,就被壓了下去。
“今年年成不好,并無其他冤屈,多謝游繳掛念。”
高氏看著堵住自己話口的高柱,雖滿是不解也絕不會忤逆自己丈夫的意思,也低下頭,不再言語。
繁到一顆提著的心這才落下,看向高柱的眼中滿是贊嘆。
劉治來高家之前就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自然知道高柱說的不是實情,張仇看了眼繁到,見他小人得志的樣子,更是火大!
“放屁”兩個字剛要脫口而出,左臂就被人狠狠拽了一下,張仇怒視過去,只見蒯樂瞪著自己,張仇扭頭看向劉治,想知道劉治的意思。
劉治看著恭敬的高柱,爽然一笑:
“既然如此,便是我多慮了,想來明年收成會好許多,繁里正,你說呢?”
“這是自然!”
繁到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劉治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也知道劉治有意放自己一馬,心里長處口氣,高柱同樣如此,望向劉治的眼中滿是感激。
“明年是明年的事,如今正旦將至,總不至于吃這些東西過年吧。”劉治指了指兩人背上的籮筐,笑道。
“哈哈!無事!草民身子糙,便是吃土也能過年!”
高柱心里高興,言語間也少了拘謹(jǐn)。
劉治搖搖頭,示意張仇將東西取出,接著劉治就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將一斤豬肉以及紅布包裹的銅錢放在黑乎乎的桌案上。
“游繳,這是.......”
蒯樂見眾人滿是疑惑,微微一笑,在劉治開口之前說道:
“這是我家游繳的歲禮,送于你們,讓你們過個好年!”
“什么!”
這一席話在高家耳邊宛如平地驚雷,高家三人再也忍不住了,
“草民,草民.......大人......這.......”
高柱的激動已經(jīng)難以用言語表述,手舞足蹈了半響,直接給劉治跪下,把頭埋在地上,泣不成聲,高巨,高氏同樣如此。
高柱一遍又一遍把頭嗑在地上,嘴里哭喊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言語之懇切,讓人為之動容,站著的諸吏皆是眼眶發(fā)紅,更是有人偷擦眼淚,張仇便是其中之一,感覺到眼淚滑落,張仇急忙揉了揉眼睛,咽了口口水,
“哪兒來的塵土吹到眼睛里了?!?p> 將高家三人扶起,劉治也打算告辭了,高柱有心留劉治久坐,但又怕誤了劉治的事情,連忙擦著眼淚,要送劉治出村。
等幾人從屋里出來,外面圍觀的里民依舊沒有離去,他們見高家三人眼睛通紅的樣子,對屋里發(fā)生的事情無比好奇,心跟貓抓似的,只等劉治離去,便要向高柱問個明白。
高柱原想把劉治送到村口,但被劉治拒絕了,等劉治離開高家,三人對著劉治的背影拱手下拜,直到背影消失在視線里。
有好事的村民詢問,高柱將劉治對自家的幫助全部告訴了眾人,除了劉治下拜,以及詢問冤屈的那段,眾里民這才明白高家的人為何各個眼眶通紅,同時對于劉治皆是交口稱贊。
應(yīng)付完里民,高柱帶著妻子回到家中,看著案上的豬肉,銅錢,猛吸一口氣,喊道:
“高巨!”
“父親!”
“劉君于我高家有大恩,這恩情重于泰山,此后,但凡劉君之令,便是我等拼死也要完成,若是劉君有難,我等也要已死相報!”
“是!”
一向心疼兒子的高氏聽到丈夫的話,沒有反駁,只是靜靜的聽著。
啟光八年,高家父子便在這昏暗的土房中立下了堅守一生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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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到把劉治一直送到繁里出口才停下腳步。
劉治朝著繁到一拱手,
“高家的事有勞里正了?!?p> “不敢,這是卑職分內(nèi)之事,我敢給游繳保證,明年的高家絕不會像現(xiàn)在一般!”
見繁到信誓旦旦,劉治也不再多言,他還要趕去別處,畢竟溪安鄉(xiāng)可不止高家如此貧困,兩人便在出口分別了。
等劉治走遠,繁到立刻趕回家,他還要將今天的所聞稟告給繁家的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