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瑯坐在一群不知說著什么語言的外族走商中間強笑,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迦樓羅的綠鶯一定已經(jīng)認出了他,她現(xiàn)在正陰森森地對著自己冷笑。
她懷里的白胖嬰兒“啊啊”地叫著,孩子胖得不太正常,生下他的婦人一定是吃了極大的苦頭,指不定命都快沒了……這些后宅陰私一定也被綠鶯用在了張知景的身上。想當(dāng)初剛見,張知景雖然個喜功勞怕?lián)?zé)的偽君子,卻絕對不是如今這幅肥豬般的癡肥模樣。
“聽夫人口音不像俞國人?!敝x瑯試探問道。
綠鶯笑了笑“謝大人說笑了。我住在邊境小城,離蠻平很近。又是商人之女,往日來往的都是番族、清閩和外籍的走商,可能因此沾染了些口音吧?!彼f著便在謝瑯身邊坐下來,把孩子抱在自己胸前。謝瑯看得清楚她手腕上一只大銀鐲里彈出一柄細細的小刀,若他再給虎迸衛(wèi)打暗號的話,那柄小刀不至于殺死他,可殺死懷中無辜的嬰兒卻是綽綽有余的。
張知景對此一無所知,大聲呼喊廚房端出流水一般的美酒和雞鴨魚肉來。喝到興起之時,有人對著呆若木雞的爾狐笑鬧“爾狐,起來跳舞,這樣盛大的宴席沒有你的胡旋舞怎么行!”
爾狐木偶一樣任由人們施為,只是把眼睛朝綠鶯這處看了一眼,突然臉上就掛起滑稽無比的笑容跳起舞來。滿臉雕青的蠻平人一巴掌打碎桌面,在一片狼嚎中點燃碎木,大家就自覺地圍成一團看爾狐表演。在一通瘋狂的旋轉(zhuǎn)之后,爾狐跪在地上僅憑著腰部力量騰空而起,像個被鋼鞭抽打的陀螺一樣,好幾次都差點滾進火堆卻毫無自覺。那蠻平人也手舞足蹈跳得興起,甩掉衣冠,僅裹著一條皮毛做的兜襠布,露出一大片黑乎乎的腿毛,他像只狒狒一樣用拳頭捶兩下胸膛,嗷嗷發(fā)了聲喊,就和爾狐滾作一團對舞。
這般群魔亂舞,哪里像是一場俞國官員的家宴!謝瑯控制不住自己因為憤怒和羞恥而抽搐的面部肌肉,他想起了將俞國百姓像豬狗一般戲耍的琵沙迦納,那時候她的表情也是這樣饒有興致,津津有味地看著一大群人滾在泥地里爭搶白玉丸……謝瑯緊握住拳,把后槽牙咬得咯咯響,綠鶯看到他異樣的表情,頓時笑得更加明艷動人。
“看啊,他們多幸福,多開心?!本G鶯笑著說,“欽差大人,您活在一場好光景中。您沒有見過戰(zhàn)爭,沒有流離失所,也沒有見過餓發(fā)瘋的女人把自己孩子的尸體放在火上烤來吃吧?那種慘狀是綠鶯眾姐妹一輩子的噩夢。俞國人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噩夢,所以他們驕傲得像高高躍起的海浪,像春天枝頭最美的花朵?!?p>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有微微的悵然,“可是您要知道,海浪再高最終也是要摔在岸上的,花朵再美麗也是要凋謝的?!?p> “你的意思是,你們就是來俞國散播噩夢的嗎?”謝瑯強忍著沒有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綠鶯呢喃“不,舒王殿下是仁慈的,就算遭受了至親至愛的背叛,他奉上的也只會是一場讓人舒服到忘記醒來的美夢……”
作為迦樓羅眾的先鋒,綠鶯早在謝瑯到達蒙州之前就已經(jīng)滲透了進來。一路從雪原走來,吉安小鎮(zhèn)看了一圈,坎巷也去過了。清閩和蒙州互市一共開了一百零八坊,她走了個遍,當(dāng)最后與蒙州刺史張知景相遇時,才知道商稅對于蒙州竟然是這樣重要的。
蒙州那些雕廊畫棟的高樓,暗香盈袖的美貌歌姬,琳瑯滿目的精美商品都是誰在消受?并非豪門子弟,也非官場權(quán)貴,竟然是一群又一群肥肥胖胖的外籍走商!認知到這一點,綠鶯就忍不住笑了,她終于和張知景達成了共識——一個都市的腐化一定從人的腐化開始的。都說溫柔鄉(xiāng)是英雄冢,為了復(fù)仇她愿意化身為張知景的陵墓。
至于蒙州?就拿滿城的百姓來給這個巨大的都市陪葬吧!
“欽差大人,您可知蒙州的百姓們現(xiàn)在正做著怎樣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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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遲沒有接到謝瑯的信號,方征正焦頭爛額地掂量要不要沖入張府之際,終于發(fā)現(xiàn)自家大人神情恍惚地從側(cè)門出來了。
“謝大人,您這是……”方征才問了幾個字,就被臉色灰敗的謝瑯擺手打斷。
“方副官,我本還以為這個世界上蠢人太多才會看不透蠻平邪教的伎倆?!闭f這句話的時候,謝瑯全身都在抖,“可是我錯了,我錯的離譜。拜月白狼教之所以發(fā)展得如此恐怖,不是因為蠢人多,偏偏是因為聰明人太多了!”
連綿不絕的外商車隊在身邊路過,在那些毛乎乎的駱駝旁邊跟著的,是推著獨輪車的俞國漢子。獨輪車上堆滿了行李和貨物,媳婦拿帕子捂著臉坐在上面,腳邊跟著嚷嚷著要吃糖的孩子。漢子賺到了不薄的工錢,買點零食給孩子也不再拘謹,往日最多只敢要半份棗糕來解饞,今日卻大方地甩下數(shù)個銅板拿走了整包。在孩子的歡呼中往生病的媳婦嘴里也填上一塊,她抬起臉來對自己笑了笑,頓時嘴里比吃了棗糕還要甜得多。
旁人就笑他“你看,張家漢子又在發(fā)傻了?!?p> 漢子空出一只手去揍他,罵了句臟話,臉上的笑容卻越發(fā)大了。能有如今光景,幸虧腦子靈醒,聽到消息后趕緊舍了河畔工地上的苦力活,轉(zhuǎn)而跟著外商的車隊運送貨物。去一趟神都,就能真真切切地把大顆的銀錠子捏在手里,能給孩子買個吃食,能給媳婦買上藥材。有了錢,再也不怕經(jīng)歷什么風(fēng)雨啦,日子順順當(dāng)當(dāng)過下去,再攢一攢送孩子去讀書,祖宗保佑考上個官,也算光耀門楣啦……什么?那些蠻平人好像有些古怪?不打緊,那些是大人物該計較的,不管平頭老百姓什么事。只要給的錢足夠,管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么……
百姓從謝瑯身邊輕快地走過,沒有發(fā)覺這個年輕書生就是河畔工事的主事人。孩子們笑鬧著去爭搶伙伴分享的棗糕,三五成群的漢子嘴里說著葷段子互相打趣,偶爾能出現(xiàn)幾句正經(jīng)話,卻總也繞不開“神都”二字。
蒙州的聰明人太多了。都說聰明人的快樂難得,現(xiàn)在看來的確如此。填飽肚子不是他們最大的目標(biāo),一天幾文銅錢填不滿心中的欲壑,到頭來謝瑯頂著壓力收容難民們?nèi)ズ优瞎な伦龌畹纳茷?,竟然變成了阻礙他們夢想的惡行。
謝瑯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絕望”。這種感覺在琵沙迦納的幻境中都沒有過,在圍困桃花源和白狼巫師對峙的時候他也未曾放棄,可是當(dāng)綠鶯告訴他半個蒙州的百姓都在為了撈錢而幫忙掩飾外商車隊在往全國各地運送什么東西的時候,他是真的絕望了。
夜幕降下來了,如鉤的新月釣不起書生的詩性。謝瑯就那樣搖搖欲墜地走在蒙州的大街小巷里,層層疊疊的瓦片上倒映著雜亂的云影,路邊酒樓內(nèi)的歌舞喧囂依舊。
“敏郎,敏郎你不能再喝了……”隨著歌妓的尖叫,酒樓二層的雅間內(nèi)一個文人裝扮的年輕男子突然半個身子撲出來窗外,對著大街狂嘔。有幾個不小心被濺到了的路人頓時指天畫地破口大罵,貌美的妓子滿臉淚痕,小心翼翼地將那文人扶回去,用手帕擦掉他臉上的臟污。
啊,想起來了,白狼巫師曾經(jīng)說在蒙州見過一名書生,墮落到得靠著在秦樓楚館的相好接濟才能活得下去。沈玄度那張帶著神仙般縹緲笑容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俞國這些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的才子,很稀罕么?”
那時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謝瑯把白狼巫師的熱毒澆了自己一頭一臉,一把將茶壺砸碎在地上,大吼著文人的風(fēng)骨,大吼著“才子就是才子,‘帝流漿’喝了再多也不會變成陰溝里的臭蟲”,可是如今他還有說出這句話的勇氣嗎?
他們怎么能這樣?他們怎么能這樣……?
陸凌霜終于在河畔的一堆雜草中找到了謝瑯。萬念俱灰的年輕書生不允許虎迸衛(wèi)靠近自己,獨自蹲在猛濤河邊上刷刷地磨刀。陸凌霜給的那把匕首被他磨得雪亮如銀,他卻不知道該殺誰。
“明澶,我做的一切真的意義嗎?”謝瑯淚流滿面。
猛濤河的汛期近了,雖然已經(jīng)夜深,此時依然有無數(shù)的艟艋在河面上來回穿梭,運送著從靈州來的補給。大河中心有一塊巨石,急促的河水像獸群一般不斷撲擊在漆黑的巨石上,水霧彌漫間將前朝文人留下的“猛濤”二字襯托地宛如兩只白色巨鷹,幾乎就要從石頭上飛起來。
陸凌霜無法回答謝瑯的問題,他只能把雙手按在友人的肩膀上試圖給他一些支撐。耳邊傾聽著大河的咆哮,他感到那兩枚慘白大字似乎要擇人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