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錦箬抬眼,瞄過陳嬤嬤發(fā)間那一點(diǎn)油的金簪子,又輕輕瞥過她腕上那一指寬的足金刻五福捧壽的鐲子,從前只當(dāng)有體面的婆子都如陳嬤嬤這般氣派,后來,才知道,原來不是的。
只有她,是個蠢的,還總怕陳嬤嬤過得不好,一個勁兒地塞銀錢,或是值錢的首飾給她。
卻不知道,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
那么的銀錢和首飾,卻在身邊,喂出了一條白眼兒狼。
裴錦箬微微笑著,卻是不動聲色地將手,從陳嬤嬤掌下輕輕抽了出來。
“嬤嬤怎么這就回來了?剛得了孫子,合該在家里好好待些時日的,左右我這里也有人伺候著,用不著你掛心。”
陳嬤嬤微微一愕,不只因著裴錦箬將手抽了出去,更因?yàn)槟且宦暋皨邒摺保?,之前,姑娘喊她,可從來都是親親切切喊她“乳娘”的,說是其他的嬤嬤也喊嬤嬤,對她就顯得生疏了。
可是方才,她卻分明喊的是“嬤嬤”。
難道真如孟姨娘所言,三姑娘變了?
陳嬤嬤心中狐疑,悄悄往裴錦箬睇去,卻見裴錦箬始終微微笑著,只是不如從前的熱切,陳嬤嬤懸吊吊的心便是瞬間落到了實(shí)處。
哪里有什么不一樣?她自己奶大的姑娘,她最是清楚。三姑娘就是個心地單純,簡單直白得不懂半點(diǎn)兒迂回的直腸子,哪里會將什么心思藏著掖著的?她若是不高興了,絕對沒法對著你,若無其事地笑出來。
如今……大抵是因著那日在博文館中丟臉丟大發(fā)了,所以傷了心,這才行事稍有些異常吧!
陳嬤嬤的笑容只是頓了一瞬,又繼而恢復(fù)如常了,不改熱切地道,“姑娘這一天怕是累了,快些進(jìn)去歇歇?!?p> 裴錦箬也回以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邊隨著陳嬤嬤往里走,一邊問道,“我今日讓丹朱幫我去挑選過幾日,二哥哥生辰時要送的禮物,也不知道選好了沒有?”
“奴婢已然回來了,正等著要給姑娘回話呢。”說話間,她們已是上了石階,裴錦箬話音剛落,便聽得簾子內(nèi)響起了一道嬌脆的嗓音在回應(yīng)她,下一刻,簾子被掀開,丹朱嬌俏如同春日紅杏的臉兒便是探了出來。
“你這孩子真是不懂規(guī)矩,就算要回話,也得先等著姑娘歇歇再說。”不等裴錦箬開口,陳嬤嬤便是先聲奪人地斥責(zé)道。
丹朱不敢反駁她娘,皺了皺鼻子沒有說話了。
裴錦箬自來也聽陳嬤嬤的話,自然也不會說話。進(jìn)了屋,便有丫頭捧來了兩只碗,一只碗里裝著綠豆湯,一只裝著切碎了的西瓜,兩只碗里,卻都湃著碎冰。
一看,便略暑氣去了一半。
天氣果真太熱了,這樣的天氣,能吃上這么兩碗東西,那得多舒服??!
幾個丫頭的目光不由得都是掃向了那兩只碗,只是性子不同,那目光也不盡相同。有的含蓄,有的隱忍,還有的,熱切。
“嬤嬤就是設(shè)想周到了?!迸徨\箬笑著贊了一句,“只是,我今日在博文館中已是用了些冰鎮(zhèn)紫蘇湯了,眼下,有點(diǎn)兒鬧肚子,卻是不敢再吃的。這碗綠豆湯……綠枝,你端下去,你們幾個一并分了吧!”
姑娘賞了下來,綠枝幾個自然是謝了賞,便將那碗綠豆湯端了下去。
只是,綠枝和紅藕心里卻是有些疑惑,姑娘今日在博文館里有用過冰鎮(zhèn)紫蘇湯嗎?她們怎么都不知道?
幾個丫頭將那碗綠豆湯端了下去,卻沒有丹朱的份兒,她還有差事要向姑娘回話呢。
只是,姑娘待她,卻是真真優(yōu)待,輕輕抬手一指那碗冰鎮(zhèn)寒瓜,“丹朱在外邊兒跑了一整天也是累了,這碗寒瓜便賞了你吧!也好消消暑氣?!?p> 丹朱的雙眼,便不由得一亮。
可陳嬤嬤卻是笑著推拒道,“姑娘太看得起她了,這樣金貴的東西,哪里是她一個丫頭能夠消受得起的?姑娘這會兒不想起,便等她放著吧!一會兒再吃就是?!?p> 丹朱臉上掠過一絲不以為然,撅了噘嘴,有些不高興。
裴錦箬卻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完全在意料之中?!澳蔷偷人确胖?!我去換身衣裳?!闭酒鹕?,轉(zhuǎn)過頭時,杏眼卻是沉冷一片。
前生時,陳嬤嬤對她,也是這般體貼周到。
每到夏日,從入夏開始,直到入秋,每一天,都給她備了不同的冰品,從沒有一日間斷。
彼時,裴錦箬還心生感動,覺得陳嬤嬤待她,是真正的好。畢竟,裴家不比真正的簪纓世家,即便她母親嫁妝豐厚,可家里的存冰卻也有限,能供得起她日日吃這冰品,陳嬤嬤也不知道是費(fèi)了多少心思和銀錢。
裴錦箬雖然心思單純,卻因此更是懷著一顆赤誠之心。旁人對她的好,她都記得清楚,總要還以別人加倍的好,才能安心。
是以,她待丹朱真如親姐妹,等到她出嫁時,給她備了一份厚厚的嫁妝。
為怕陳嬤嬤出府榮養(yǎng)后會受兒子媳婦的氣,給她置辦了一間二進(jìn)的宅院,就連奴仆也給她買了幾個,身契全給了陳嬤嬤。
她自認(rèn),已算得仁厚了。
直到她嫁進(jìn)靖安侯府的第二年肚子還是沒有動靜,林氏又話里話外地?cái)D兌她,雖然燕崇沒有說什么,可她卻也急,悄悄請了個大夫來診脈。
大夫一看,就說她胞宮過寒,定是以前不經(jīng)心,落了寒癥,還要仔細(xì)調(diào)理,否則,就算有孕,也不好保全。
后來,好不容易有了煜哥兒,費(fèi)盡了心思,也才將煜哥兒保到七個月。煜哥兒早產(chǎn),生下來,只有一只小貓兒般大小,全然不似燕崇那般體格的后代。
與她體寒,脫不開關(guān)系。
那時,她方知道,自己養(yǎng)了一只怎樣的豺狼在身邊。
而偏生,她還對這只豺狼掏心掏肺的好,她可不就是天下第一蠢么?
只是……同樣的錯,她決計(jì)不會再犯第二次。
“娘!姑娘都賞給我了,你怎么卻非要拒了,不怕姑娘不高興嗎?”裴錦箬一走,丹朱就不高興地道。
陳嬤嬤隱忍地看著自己女兒,咬了咬牙,才掐了她手背一下,“你懂什么?姑娘不會為了這樣的小事生氣。至于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哪里是你一個小丫頭消受得起的?姑娘賞了你也不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