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軒轅先生
這是何處?如此昏暗。硯山,你在哪?軒飛徘徊在無邊的濃黑之中,心中一片迷惘。她分明喊著“硯山”,卻驚覺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低頭看去,身體漸漸與黑暗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軒飛渾身冷顫驚醒過來,原來是夢……她揉著眼眶想叫自己清醒一些,便看見了東方已經(jīng)升起的啟明星。
“你終于醒了!”蘇越大喜過望,幾乎想把她抱在懷中痛哭一場。
“硯山!”她不禁脫口而出。
蘇越愕然:“你……叫我什么?”
軒飛驚覺失態(tài),當(dāng)即移開目光閉口不言。
此前她還從沒叫過他的名字,蘇越難掩喜悅,無限歡欣盡掛在臉上。他覺得自己好像很久不似這般開心了,盡管這字讓人叫過千次萬次,可于他而言,這一聲呼喚又豈是旁人可替代。
他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拉過她的雙手,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還想聽,再喚一聲可好?”
暖暖的呼吸惹得耳根子酥軟,軒飛也不知怎樣拒絕,只好羞赧說道:“硯山……”蘇越乘機(jī)得寸進(jìn)尺糾纏道:“喚我名?!?p> 軒飛惱羞成怒,狠狠瞪了他一眼,蘇越方才繳械投降:“好嘛,硯山就硯山!”
她的眉眼里都帶著溫柔的笑意,蘇越傻傻地看著,似乎又見證了一次春暖花開,他不禁說道:“我想到了一件荒唐的事,說出來也不怕姑娘笑話?!?p> “是什么?”
“我若是那周幽王,恐怕也不惜烽火戲諸侯?!?p> 軒飛嗔道:“你又取笑我!”
蘇越道:“幽王之昏,罪豈在褒姒,如何又是取笑了?”
軒飛噗嗤一笑低下頭去看著他的手,又輕聲說道:“你……一宿沒睡吧?”
蘇越頑笑道:“趁姑娘不察睡了好久,哪里好教你知道?”
軒飛道:“我才不信?!?p> 蘇越道:“那么在下可是撿了個大便宜了?!?p> 軒飛啞然失笑,沉默了片刻又突然說道:“我聽到了,你叫我……”
見她依然沒有把手抽離的意思,蘇越坦白道:“我早就想這么叫了……你……樂意么?”
軒飛點了點頭,低聲呢喃:“從來沒有人這么叫我。”
突然露出這樣的表情,只怕又是在記掛你的“洵哥哥”了吧!蘇越還沒來得及興奮,沮喪之情已然迎面撲來。他急忙轉(zhuǎn)移話題:“對了,你剛才對付歸一的是什么法子?”
軒飛道:“投機(jī)取巧罷了。他的手曾受過重創(chuàng),雖幾已康復(fù)如初,卻仍舊經(jīng)不起那樣頻繁的上挑?!?p> 蘇越茅塞頓開,道:“也因他先入為主,以為你匆匆一瞥便看出了破綻,才會如此震驚失措。”
軒飛頷首,蘇越沉吟了片刻,又道:“你何必舍命救他?!?p> 軒飛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這話是出自他口。“那么你也不該救我。”她漠然說道。
蘇越蹙眉:“你和他如何一樣!”
“如何不一樣?”軒飛反詰。
“他殘忍無狀,除了魏楊一干人等,后更將客棧上至掌柜下至路人一概滅口,實在……”
軒飛平靜地看著他,緩緩說道:“我若不是因著這毒害纏身,此時也早已回到了宮中。只要我還活著,就要?dú)⒏嗟娜?,屆時你還會覺得我和他不一樣嗎?”
蘇越無言以對,軒飛又說道:“你是怕他泄露秘密吧?”
蘇越只得點了點頭。
軒飛問道:“能替我解毒的,是不是只有軒轅若珩?”
“恐怕是。”
“只要我還活著,是不是必往幽微碧玉洞天去?”
蘇越望著她,深嘆了口氣替她說完:“那么有沒有歸一,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嵐谷是個偏遠(yuǎn)的小鄉(xiāng),為數(shù)不多的住戶零星散落在山谷之間,在武夷山腳下綿延了數(shù)十里。高山,梯田,清流,瀑布,家家燃起的炊煙,戶戶鋪開的巖茶,較之江南,這深山不免少了些文雅,卻更添了七分遠(yuǎn)古和純凈,伴著時有時無的茶香,沁入每一個凡塵過客的心脾。
天游峰,連霄漢,鬼斧劈來一線光,云窩深處藥王鄉(xiāng)。熱心的鄉(xiāng)民用歌謠指點了方向,他們跋涉的終點就在那煙云繚繞的遠(yuǎn)峰之巔。胡麻澗傾珠瀉玉,一線天鬼斧神工,這滴翠流丹壁立萬仞的奇山的確是個隱士向往的仙鄉(xiāng)。二人走走停停,時至晌午,即在半山腰上稍事歇息。
“去過姑蘇山嗎?”蘇越突然問。
軒飛搖了搖頭。
“姑蘇山也很美,和這里一樣,是個福地洞天?!彼f,“我?guī)煾妇妥≡谀?。?p> 他的師父道號清虛,受戒于鶴鳴山,曾是正一派聲名赫赫的一代宗師,因淡名寡利與世無爭最終歸隱清修,這些軒飛是知道的。
“等你的傷養(yǎng)好之后,跟我回蘇州走一走吧?”
軒飛呆呆地望著腳尖,不知該如何回答。
等到痊愈之后,我就該回去了吧?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宮殿,回到棠湖永不消散的迷霧里,回到……
好像生怕她拒絕,還未等她啟齒蘇越又趕忙說道:“登山辛苦,若是累了就別說話。”
無名,無情,無心。回去之后,很快也會忘記你吧?
她竟忽然消沉了下去,山間明艷的陽光似乎都在她周遭驟然冷卻下來,凝結(jié)成一片片嚴(yán)酷的冰霜,簌簌落下,筑成高墻。
忽有步聲由遠(yuǎn)及近,原來是兩個江湖人士正互相攙扶著走下山來,蘇越頗為興奮,便說道:“你再歇會兒,我去打聽打聽?!?p> 兩個看起來都是健壯的武人,一人容貌憔悴,像是病患,另一人不知為何卻面帶慍色,蘇越走上前去作了個揖,兩人也回了禮,他即開口問道:“兩位大哥可是自藥王玉凰處來?”
“藥王!藥王!”面有慍色的那位朗聲道,“我呸!”
蘇越一愣:“不知這位大哥何故憤怒?”
那人也覺失態(tài),清了清嗓換了較為平靜的語氣說道:“莫要提啥子藥王咯!我兄弟不遠(yuǎn)千里來求醫(yī),好禮備足好話說盡,連門都進(jìn)不去,滿滿一筐厚禮一腳尖就給踹到山溝里頭咯!給老子嘞!啥子藥王啊醫(yī)圣啊,我呸!裝神弄鬼些!這山路還整得包包坎坎,看到都是成心嘞!就不給人好過!要不是怕耽誤咯我兄弟嘞病,我都……不跟你說咯,還要趕路得。哎,那是你婆娘吧,看到起病得不輕誒!你也莫要去碰一鼻子灰咯,趕緊下山,去別了地方吧!”
看來這個軒轅若珩的確難纏,軒飛正想著,蘇越已伸手將她拉了起來。“左不過闖山門罷了,本少爺也不是一兩回了,安心,有我在?!?p> 軒飛好奇道:“你闖過什么門?”
蘇越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道:“抱一閣!”
“那是哪?”
“我爹的院子。”蘇越說。
軒飛失笑:“你爹的院子,你有什么好闖的?”
蘇越哼道:“我爹對他的布防自信滿滿,我不服氣?!?p> 察其顏色不悅,軒飛便知他所言非虛,也知他必還未嘗如愿,故而只一笑付之,不再多問。
又走了一段,軒飛忽地停下了腳步,蘇越正疑惑,便察覺軒飛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
就這當(dāng)兒,頭頂上已飄來了百靈鳥般的笑聲。
“前邊沒路啦!趕路人快回頭吧!”
循聲望去,一個古銅膚色的藍(lán)衣女孩正坐在高高的巖石上哼著小調(diào)。她約莫七八歲,扎著兩個高高的馬尾辮,劉海之下大大的眼眸里閃動著狡黠的光彩,她的雙腿懸在巖邊有節(jié)奏地踢來蕩去,無憂無慮就像那大山里的精靈。
這樣的女孩總是討人歡喜,蘇越遂笑問道:“小姑娘,請問幽微碧玉洞天要怎么去得?”
不料那女孩自顧自撕著手里的草莖,看也不曾看他一眼:“什么小姑娘,誰是小姑娘呀!人家不過是模樣兒生的小,論年齡你還得管我叫姐姐呢!”
她一說話就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更為她的調(diào)皮增色不少。蘇越頗有些尷尬:“這……”
“怎么,你不信呀?不信就請下山去吧!”藍(lán)衣少女丟了草,一臉燦爛的壞笑。
蘇越連忙說道:“好姐姐,小弟當(dāng)然相信了!”
“嘻!小弟弟真乖。”她終于低頭俯瞰著兩人,又說道,“你們這一路怎么來的呀?你拙荊都要死啦,你還忍心讓她走這山路,你可真是個木魚腦袋。”
蘇越干咳了一聲,解釋道:“姐姐,拙荊乃是謙詞,只在自稱時候可以用……”
“哦?是嗎?那我應(yīng)該用什么呀?”
蘇越不假思索回答道:“姐姐該稱‘令夫人’。”
不想女孩嘻嘻一笑,道:“哦!我知道呀!原來她是‘令夫人’呀,那你為什么不抱她上來吶?”
軒飛匆忙松手往旁挪了一步,好讓倆人顯得不那么親密。蘇越又驚又惱,何曾想自己一世英名今日竟栽在了這個黃毛丫頭手里!
不等他回應(yīng),小女孩又道:“我懂啦!‘令夫人’一定是個大大的丑八怪,不然你為什么不肯抱她,她又為什么一直躲在披風(fēng)里呢?”女孩似乎認(rèn)為自己又說了一個很好玩的笑話,話音未落就已捧腹大笑起來。
不想蘇越卻立即接口道:“果然!果然!”
女孩好奇地咦了一聲,問道:“果然什么?”
蘇越道:“小弟聽聞漂亮可愛的女孩子們最是奇怪,往往都喜歡說反話,尤其在見著比自己還要美的人時,總喜歡稱人家是‘丑八怪’,今日見了姐姐,才知此言非虛呢!”
軒飛噗呲一笑,向蘇越送去一個欣賞的眼神:精靈鬼遇上了鬼靈精,這小丫頭還得折在你手上。
女孩撅了撅嘴,嘟囔道:“好吧,弟弟你也能說會道,姐姐很是欣慰呀!”
蘇越笑道:“那么姐姐能帶小弟去見軒轅先生了嗎?”
“可以呀?!迸⒄f,“當(dāng)然可以!”
蘇越喜出望外連聲道謝,但卻又聽她說道:“好了,你見到啦!我就是軒轅先生,弟弟有什么事就快說吧!”
她換了個坐姿,整個人趴在巖石上,雙手托腮沖蘇越扮著鬼臉,似乎正為扳回一局感到得意。
蘇越斂起笑容,語調(diào)也低沉下來:“姐姐莫要頑笑,人命關(guān)天,還望姐姐高抬貴手?!?p> 女孩也雙眼一瞪,生氣地說道:“誰和你頑笑啦!我本來就是軒轅先生呀!她不就是中了‘玲瓏血毒’嗎,有什么好大驚小怪嘛!”
她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軒飛的癥結(jié)所在,蘇越駭然失色,顫聲問道:“你……您真是軒轅先生?”
女孩翻了個白眼,好像不屑回答這個問題。
“晚輩失敬……”蘇越連連道歉,又道,“既如此,先生一定能解此毒吧?”
看著他殷切的眼神,女孩的神情又緩和下來,俏皮地說道:“當(dāng)然啦,又不是什么難事。弟弟你可真笨!只是血枯而已,你割點自己的血喂她喝下不就好啦!”
蘇越將信將疑道:“這……真的嗎?”
“當(dāng)然是真的!難不成你懷疑本先生?”女孩說著在身后翻找了一陣,將一截帶著土腥味的草藤拋給了蘇越?!安贿^你得先吃一點這個?!彼f。
蘇越撿起來端詳了一番,問道:“這是什么?”
女孩一挑眉毛,道:“這叫‘清血藤’,吃了之后,你的血就能清掉她血里的毒性啦!”
軒飛有些緊張,忙低語道:“硯山,不足為信!”
女孩卻聽到了,不悅地哼了一聲:“姐姐我仁至義盡了,信不信由你!”
“硯山……”軒飛仍滿目憂慮,蘇越走到她面前牽起她的手柔聲說道:“放心,飛兒,軒轅先生絕不會害我們?!?p> 軒飛一愣,不再說話。
“怎么樣,小弟弟你吃不吃呀?”女孩在山崖上挑釁著,在她殷切的目光注視下,蘇越終于掰了一截塞入嘴里咀嚼起來。
“哈哈哈哈哈!”女孩終于憋不住拍手大笑道,“苦不苦呀小弟弟?哈哈哈你真笨!真是太笨啦!”
她笑得前俯后仰,似乎蘇越已在她眼前叫苦連天破口大罵,期待著他狼狽的樣子,她幾乎就要笑出淚來。
但崖下一片寂靜,女孩不禁詫異地向下看去,蘇越?jīng)]有像她預(yù)想中的抓狂,反而一臉驚恐地望著她,然后用雙手掐住了自己喉嚨。
“硯山!你怎么了!硯山!”軒飛驚慌地?fù)u晃著他。
女孩嗤笑道:“別裝啦,這不過只是……”
“我……我喘不過氣……”蘇越雙目圓睜,一張臉漲得通紅,看起來痛苦萬分。
“你給他吃了什么!”軒飛憤怒地沖女孩喊道。
“不、不可能啊……”女孩嚇得跳將起來,“小弟弟你、你別裝啦!那不過是紅麻根而已,根本就沒有毒……”
“我……飛兒……救……我……”蘇越用盡全力呼吸,聲音卻還是越來越微弱。
女孩三兩步跳將下來,撿起地上的斷藤又看又嗅,顯然陷入了慌亂:“不可能呀,這明明就是……”
一把帶鞘的劍猛然頂?shù)搅怂媲埃庯w沉聲喝道:“解藥!”
“哪有什么解藥啊!”女孩急得焦頭爛額,伸手就要去蘇越嘴里摳,“是不是嗆著了呀!你快吐出來、吐出來呀!”
“吞……了……”
“糟了!”女孩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忙喊道,“師父說過紅麻根在極少數(shù)情況下可能引起過敏窒息,你、你該不會……”
冰冷刺骨的手指抓在她肩上,虛弱又陰森的聲音隨即傳入了她耳中:“帶我們?nèi)ヒ娔銕煾?,否則他若稍有不逮,我殺了你!”
“我、我……怎么辦……”她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藍(lán)鳳!藍(lán)鳳!快幫幫我、快幫幫我呀……我害人啦……他要死啦……”
她哭得凄厲,就像已經(jīng)看到蘇越在他面前窒息而亡,若非存心想給她點厲害瞧瞧,蘇越早都要心軟罷手了。
“闖了禍就想起我了?”巖后傳來男孩清亮的聲音,眨眼間一個同樣黑黢黢的布衣小子就已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原來你這個小人精也有被人整的時候,哥哥我今天算是開眼了?!?p> 女孩委屈地看著他,撅起的小嘴幾乎都要翹到天上去了。藍(lán)鳳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轉(zhuǎn)而對蘇越道:“公子請放過她吧,青鳥已經(jīng)嚇得夠嗆啦。”
蘇越這才罷休,正襟斂裾向藍(lán)鳳作了個揖道:“雕蟲小技,貽笑大方。在下蘇越,見過公子?!?p> 藍(lán)鳳回了禮:“公子多禮,在下藍(lán)鳳,她是舍妹青鳥。”
青鳥呆呆瞪著蘇越,淚還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遲遲說不出一個字。蘇越俯身笑道:“小姐姐,我演的怎么樣呀?”
“你……你……”青鳥猛然錘打著他放聲大哭起來,“你騙我!你個大騙子!你壞死了!你嚇?biāo)廊思依?!?p> 藍(lán)鳳取笑道:“你還管人家叫騙子呢,若不是你先作弄人家,人家怎么會想著裝死嚇你?”
“我不管我不管!”青鳥一邊流淚一邊氣鼓鼓地瞪著蘇越,蘇越把她抱了起來,好聲好氣地哄道:“別哭別哭,軒轅先生哭成了花貓臉就不漂亮啦。”
藍(lán)鳳道:“這倒非虛言,我們兩兄妹是師父收養(yǎng)的孤兒,所以我們也姓軒轅,她的確是軒轅小先生?!?p> “難怪外界傳聞軒轅先生脾氣古怪,原來是你這個小先生在使壞!”蘇越捏了捏她的鼻子,她終于破涕為笑和蘇越打鬧起來。
藍(lán)鳳道:“你別看她年紀(jì)小,望聞問切的功夫已經(jīng)爐火純青,不在許多名醫(yī)之下了。其實我們守在這里只因為求醫(yī)者眾多,師父一人著實難以兼顧,是故篩選一些不甚嚴(yán)重的病患讓他們另謀高明,也不致砸了其他醫(yī)者的飯碗。只是舍妹頑皮,不知輕重,手段不免陰損了些?!?p> “哪有!”青鳥不開心地嘟囔,想到前事又不甚甘心,嘲笑蘇越道:“不管怎么說你也吃了,苦死了吧?嘻嘻!”
蘇越但笑不語,軒飛默默伸出手來,掌心向上攤開五指,缺失的那一截紅麻根就靜靜擺在了她面前。
“我既然認(rèn)得這是紅麻根,又怎么會傻傻地去自討苦吃呢?”蘇越說。
“噫!難怪……”青鳥想起剛才“溫情脈脈”的一幕登時懊惱不已,“你們竟然!”
藍(lán)鳳勸止道:“好了,別光顧著自己玩,耽誤了人家姑娘的病情,趕緊下來去給師父報信。”
青鳥笑道:“不嘛,你去你去!我這雙腿是擺設(shè),用不得的。我就要他抱,反正我是個小孩,又不重,被人抱著也不會害羞,可不像那些大姑娘,牽個手還要偷偷摸摸怕人瞧見?!彼呎f邊對著蘇越擠眉弄眼:“對吧,壞三三?”
藍(lán)鳳無奈地去了,軒飛氣惱地扭開頭,蘇越急忙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道:“別說啦!”
青鳥不依不饒道:“你怕什么?漂亮可愛的女孩子都喜歡說反話,你瞧她這會兒生氣,其實心里可喜歡你啦!”
她真是學(xué)得太快,軒飛只好充耳不聞自顧自往前走,不想突然天旋地轉(zhuǎn)幾乎要栽倒在路旁,蘇越急忙放下青鳥過去摟著她再三問詢,青鳥只看了一眼,拔腿就往山坡上跑去。
“你去哪?”蘇越心急如焚,生怕她在此時還要胡鬧。青鳥也不作答,俯身拔了些紫花小草卻又飛快地跑了回來。
“她的氣血太虛,在這晌午的日頭下曬了這么久,怕是中暑啦?!彼鞯卣诵┠矍o嫩葉塞到蘇越手上催促道,“快讓她吃下去?!?p> 見蘇越懷疑地盯著自己,青鳥急得直跺腳,拿著剩余的植株在他面前不停地晃:“這是藿香!藿香認(rèn)得吧!快點吃,不然要出人命啦!”
蘇越這才喂給軒飛吃下,再看青鳥已急忙忙跑到前頭去了,他只好說了句“得罪”將軒飛抱了起來。
“我又不是小孩子?!避庯w嘆道。
蘇越笑道:“等你痊愈之后多抱我?guī)状?,咱們就算扯平啦!?p> “你想得美……”
雅致如玉,尊貴如凰。
軒轅若珩是個高潔冷艷的女人。
這個女人正坐在小爐邊聚精會神地熬著藥。
她看起來有三十上下,長相稱不上驚艷卻也絕不算難看。她穿著再平常不過的藍(lán)色布衣,包著再簡單不過的條紋頭巾,但即使有一百個同樣打扮的人和她站在一起,你也能毫不猶豫地將她區(qū)分出來,她的高貴仿佛是刻在骨肉里的,即便在這煙熏火燎臭不可聞的地方搖著蒲扇,也只會叫人聯(lián)想到高臺瓊樓里端坐在繡花架前的大家姑娘。
直到藍(lán)鳳接過扇子,玉凰才擦凈了雙手從容站起身來,她的每一動作都優(yōu)雅得體,似乎從沒有什么能令她慌亂。
“將人帶去病房。”
她的聲音宛若清澈卻望不見底的深潭,竟讓蘇越霎時安下心來。
問診需要絕對的安靜,連蘇越也被謝絕在了門外。屋子里充斥著各種藥草的氣味,這張病床上不知躺過多少奄奄一息的病人,又不知其中多少得以從鬼門關(guān)逃回了人世間。玉凰的手指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時候軒飛閉上了眼睛,她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祥和,這個屋子似有種神秘的力量,叫她放下負(fù)累放下戒備。
“你不是個普通人?!?p> 軒飛嘆道:“中這種毒的人,只怕都不會太過普通。”
玉凰搖了搖頭,道:“越不凡,越難醫(yī)?!?p> 軒飛問:“如何難?”
“解毒不在話下,難在如何留住你一身內(nèi)功。”玉凰道,“此毒乃是‘湘夫人’戴玲瓏為克制內(nèi)功高手而研制,毒藥入侵血液后,一旦受內(nèi)力催動便即刻觸發(fā)藥性,功力越深則毒效越強(qiáng),你應(yīng)已深有體會,此等痛苦絕非那十日一次的毒發(fā)可以比擬?!?p> 軒飛微微點頭,初次毒發(fā)時不過頭暈昏厥百穴刺痛,而被內(nèi)力激發(fā)后的痛苦,她甚至一輩子都不愿回想。
“我將以長針刺入你四肢要穴助你化瘀散毒,而你需得全力將周身之內(nèi)勁收納于丹田之中,以免隨之散去。這個過程要持續(xù)一個時辰,期間你將飽受毒性激發(fā)、血脈僨張之苦,一旦堅持不住,輕則內(nèi)力大損,重則立時散功,所受之傷,無可挽回?!庇窕祟D了頓,又道,“此毒能否解之,在你不在我?!?p> 軒飛沉默了片刻,從懷中取出玉佩握在手心,輕聲說道:“我準(zhǔn)備好了。”
玉凰頷首,向門外微微側(cè)目,軒飛搖了搖頭:“我可以,別讓他知道?!?p> 蘇越就坐在門外的臺階上,太陽依然很毒,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濕得緊緊貼在了臉和脖子上。他不動也不說話,只是呆呆地凝視著面前蜿蜒的石頭小徑,唯有在身后傳來響動的時候猝然回頭,聆聽上一會兒,直到再聽不見什么。
“硯三三!三三硯!”青鳥無聊地圍著他上躥下跳,他只是不理,青鳥老大不高興,索性趴在他背上鬧著要他背。
“熱,下來?!?p> 青鳥不肯,笑道:“不熱不熱,外頭有山泉,我們可以去玩水呀!”
“你自己去吧。”
青鳥道:“不然我們?nèi)ゴ嗤堋ネ米右残?!什么好吃抓什么!?p> 蘇越伸手把她提了下來,嘆道:“小鳥兒,小姐姐,你就讓我安靜地呆一會吧!”
青鳥埋怨道:“你都干坐著半個多時辰啦!再不動一動屁股都要長進(jìn)土里啦!”
只半個時辰嗎?蘇越想,我怎么覺得像過去了半天那么久。他又回頭張望了一眼,青鳥不耐煩道:“不懂你在擔(dān)心什么,我?guī)煾讣热淮饝?yīng)施救,死人也能轉(zhuǎn)活,何況只是祛點小毒?!庇止首骼铣傻嘏闹募绨虬参康溃骸胺判睦?,令夫人會沒事噠!”
蘇越笑了笑,道:“她不是我夫人,你也別再這么叫啦。”
“為什么呀?”青鳥問,“喜歡她為什么不娶回家呀?”
“我……”蘇越嘆了口氣,“以后或許就再難見到她啦……”
青鳥不解,追問道:“她要去哪里?你又要去哪里?為什么不能再見面了?”
她一定會回去找劉洵,而我呢?
“見不到她的話,你一定會很難過吧?!鼻帏B說,“如果有一天不能見到藍(lán)鳳,我也會覺得無聊透了?!?p> 正說著她突然跳了起來:“呀!是不是治不好她的病你們就能一直在一起玩了?我去跟師父說……”
“小鳥兒?!碧K越拉著她,說道,“鮮花折下就要枯萎,魚兒撈起即會死去,喜歡的東西未必非要抓在手里,我希望她好?!?p> 青鳥似懂非懂地盯著他,突然咦了一聲,問道:“三三硯,你好幾天都沒睡過覺?”
蘇越支吾道:“哪有……”
“管你有沒有。”青鳥生氣地說,“我只知道你快死啦!”
蘇越賠笑道:“好鳥兒,我死不了,要是不讓我在這里等著,我可真要死啦!”
青鳥只好繼續(xù)陪他坐著,蘇越突然問道:“小鳥兒,你有沒有聽說過‘幽泉綠雪'?”
青鳥道:“沒有呀,那是什么?聽起來像是很好吃的東西?!?p> 蘇越有些失落,解釋道:“是一種可怕的毒,蟄伏在人體內(nèi),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突然發(fā)作,毒發(fā)的時候脈搏微弱心跳減緩全身冰涼,就像被冰凍住一樣,皮膚還會呈現(xiàn)淡淡的綠光,陰森而可怖?!?p> 青鳥皺了皺眉:“有這種毒嗎?不可能呀,我已經(jīng)翻過了師父珍藏的所有典籍,從沒見過有類似的描述,一定是你搞錯了吧!”
“是嗎……”蘇越無奈地笑了笑,這么多年他們都束手無策,我何必來問一個小孩呢。
門里忽然傳來一聲痛苦的哀嚎,蘇越雷擊般跳將起來就要破門,青鳥連忙攔?。骸安荒苋ゲ荒苋?!你幫不上忙的,越是這種時候越為緊要,這當(dāng)口可千萬打擾不得!”
青鳥感到蘇越將她的小手越捏越緊,她能做的只有輕聲安撫:“三三別怕,有我?guī)煾冈谀?。?p> 可怕的寂靜。寂靜的終點在哪里?
太陽還是炙熱的太陽。
陽光照在樹林里,照在房舍間,照在青石路上。
陽光照在水邊,照耀著那一片白茫茫的杜鵑。簇?fù)碇?,喧嘩著,裊裊婷婷,綽綽約約。
現(xiàn)在陽光也照在了她身上。
復(fù)生的她是不是也像這些重綻的鮮花?
“就像走過了一個漆黑而漫長的甬道,沒有光,沒有聲音,也沒有風(fēng),甚至感覺不到時間在流動,但痛楚卻是真實的,如影隨形,貫徹始終,叫我恐懼而絕望?!?p> “我只能開始回憶,回憶那嘈嘈切切的市井,咿咿呀呀的船歌;那些手挽著玉蘭花叫賣的少女,三五成群上下茶樓的少年;那些小巷頭的吆喝,閨門后的私語,歌館里的輕歌曼舞觥籌交錯,廚房間的鍋碗碰撞油沫橫飛。然后我就聽到了各種令人愉快的聲音,甚至嗅到了西園里新鮮出爐的三頭宴的味道,原來這些都還在我的記憶里,從不曾被時間抹去。”
“現(xiàn)在我感覺很好。”她說,“還能再見到你,真好。”
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換上了他熟悉的那件青衣,她白皙的皮膚重新有了血色,嘴唇也紅潤起來,周身都充沛著新生的氣息。
但她的手呢?那雙留著長指甲的、纖細(xì)多傷的手,那雙曾與他十指相扣的手被她藏到哪里去了?
“能再見到你,我也覺得很好。”蘇越說,“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軒飛看著他,問道:“你怎么了?”
蘇越搖了搖頭,順手將一塊薄如紙片的石頭擲向水面,石頭躍起了七次,終于沒入水中。
“你想過未來嗎?”蘇越問。
“沒有。”軒飛嘆了口氣,“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回憶和憧憬叫人軟弱,而軟弱是致命的?!?p> “那么現(xiàn)在呢?你打算……回江都了嗎?”
軒飛望著身邊隨風(fēng)擺動的蘆葦,輕聲說道:“其實棠湖是個很美的地方,除了終年茂盛的蘆葦,還有層層疊疊的香蒲、團(tuán)團(tuán)簇簇的睡蓮,和許許多多我不認(rèn)識的小花,鳶尾也有——先前我還不知道它的名字。春季多彩燦爛,夏日有鋪天蓋地的蘆花,秋天是一派鵝黃,隆冬還有皚皚白雪。如果你泛舟其中,你也一定會喜歡上它。”
“棠湖的霧終年都不會散,而水霧最深處就是望月宮的所在,假如沒有向?qū)?,外人一輩子也休想找到那個地方。望月宮不是江湖人描述中的那樣陰森黑暗,相反,它金磚碧瓦富麗堂皇,能叫藕花別院相形見絀,江都行宮都遜色三分,它甚至就是許多人向往一生的那種‘仙鄉(xiāng)’?!?p> “我就住在那樣的地方?!避庯w頓了頓,將頭靠在雙膝之上,“那里不是我的家,但卻有我曾擁有的一切,名聲、財富、地位、洵哥哥,不由自主追求的、死心塌地想要的,所有,所有。如果不回去,我還能去哪?”
蘇越抬手撩起她垂落在地上的長發(fā),軒飛又說道:“我從沒渴望回到那里,但也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不想回去。”蘇越一怔,軒飛已輕輕捉住了他的手。
“有一個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好怕回去之后再見不到他,我想……我是不是可以試著努力一下……”
一時間萬籟俱寂,似乎連飛鳥都不由駐足望著這兩人。
“硯山?!避庯w說道,“我暫時不想考慮太多,你若是不趕時間,我們就先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下去吧?”
分不清是感動、欣慰、驚喜亦或是其他,蘇越只覺得一股熱流涌上心頭。這句話他盼了多久?時間過得那么快,他都快記不起自己是從何時起便喜歡上這個姑娘的了。只為了這一句,這些時日的執(zhí)著便全都有了回報。
“求之不得,樂意之至!”蘇越笑道。
軒飛也撿起一塊石片輕輕松松拋將出去,石頭擦水彈起居然多達(dá)十五次,蘇越目瞪口呆,她卻笑道:“山里的孩子,我可是湖邊長大的,打不到你兩倍就算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