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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是清風(fēng)

第八章 姑蘇煙雨

劍是清風(fēng) 硯山君 9408 2019-01-18 14:23:40

  醉心樓安靜得不同尋常,劉洵忽然意識到什么,心中一沉,推開虛掩的門。

  莞娘伏在榻上,唇色烏青面容慘白,身體早已冰涼。劉洵細(xì)細(xì)打量著她,最后一次為她撫平凌亂的幾根鬢發(fā),回身便走。

  “好生無情啊,洵哥?!焙┮性陂T邊,嘖嘖笑道。

  “來殺她的?”他的語氣仍舊聽不出任何感情。

  寒雪搖頭道:“奴家多年不殺人了?!?p>  劉洵與她擦肩而過,卻又被漂亮修長的蘭花指攔下:“似乎是留給你的,奴家不巧看見了?!眲舆^遞來的信箋,展開卻見莞娘清秀的字跡:開皇四年二月,江都。

  銀環(huán)蛇一樣的雙手纏上劉洵的脖子,盈盈笑語伴著芳香撲面而來:“洵哥,你是希望奴家健忘——還是多事呀?”

  劉洵一聲冷笑,捏起她的面頰親了一口。寒雪松了手,眼見著他收好信箋徑自下樓,又吹起火折子投到樓下的禾草堆里?;鹈鐫u漸燃起,寒雪輕扶護(hù)欄望著他遠(yuǎn)去,自顧自笑:是什么樣的陳年往事竟能勾起你的興趣?真是叫人期待啊。

  手中是剛剛收到的飛鴿傳書,寒雪已經(jīng)看過,便也隨手投入火中滅跡。

  東陽之后,暫無消息。

  “真能干呀,小丫頭。”

  余杭西的酒鋪里走出來一個(gè)留著山羊胡的官老爺,面上諂笑腳下踉蹌,一副喝高了的模樣,他的懷里還摟著個(gè)束雙丫的小姑娘,姑娘抱著個(gè)長包裹,呆滯得目光中盡是木然。路人唯有搖頭嘆息,小姑娘固然值得可憐,但同樣命運(yùn)的女孩又何曾少過呢?

  所以大家也便都不在意了。

  二人騎馬走了,直到出了城門,官老爺才舒了舒筋骨,笑道:“三百六十行,今天第十五行,我都快認(rèn)不出我自己了!飛兒,你可真有辦法!”

  軒飛將長包裹拋了過去,笑道:“拿好你的寶貝?!?p>  蘇越摘了帽子使勁扇著風(fēng),皺眉道:“官兒也不好做啊,大熱的天還得穿得這么嚴(yán)實(shí),哪有我們輕松自在?!?p>  軒飛嘆道:“自在雖有,輕松卻未必見得。”

  蘇越道:“你一路都在反追蹤,還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又是穿堂迂回、又是易容換裝,連獵狗都休想抓住我們。”

  軒飛搖頭道:“這些技巧還遠(yuǎn)算不上精明,有些人的追蹤術(shù)才堪稱匪夷所思令人發(fā)指?!?p>  玉京樓,天下第一殺手。蘇越驟然緘默,似乎連嘴里都突然涌起了一股末茶的苦澀。

  他就要來了么?

  他為什么還不來?

  余杭越來越遠(yuǎn),行人越來越少,官老爺和小丫頭的旅程漸漸變得寂靜而冷清。

  一陣暖風(fēng)吹起,攜來馥郁的桂香,蘇越如夢初醒,輕呼道:“入秋了?”

  軒飛也貪婪地嗅了一口,道:“是啊,入秋了,我們竟已逍遙了兩個(gè)月,我還從未覺得時(shí)間過得這么快……”

  蘇越心底嘆道:是啊,時(shí)間太快,我多想留住你一輩子……

  思量間軒飛已駕馬抄到前邊去了,蘇越幾步跟上,卻見她停在了一塊界碑前。

  “再往前就入?yún)橇??!彼f。

  蘇越沉默良久,方笑道:“那就去吧!月桂飄香,正是一年品蟹時(shí)。咱們正好去那‘松鶴齋’要幾只肥蟹,再伴上兩壺好酒?!碧K越面帶陶醉地說著,“叫你嘗嘗我們姑蘇最上乘的美味!”

  軒飛笑得前俯后仰:“一臉饞相再加上那山羊胡,蘇少爺竟真成了個(gè)官老爺了!”

  蘇越撕了胡子丟了官袍,笑道:“天子尚不能入我眼,遑論區(qū)區(qū)小官!走,吃蟹去!”

  于是駕馬飛奔,蘇越竟一口氣搶到前頭去了,軒飛爭心頓起,不甘示弱奮蹄直追,不想奔出十里開外仍是落下了一截。

  “湖邊的孩子,你可服輸呀?”蘇越勒馬掉頭,意氣風(fēng)發(fā)。

  軒飛喘著氣笑道:“不服!才不要服你!”

  “憑什么不服呀?”蘇越抱怨道,“你也會(huì)青鳥那套,輸了就耍賴,果然漂亮姑娘都一個(gè)樣!”

  軒飛剛要反駁,遠(yuǎn)處林間突然傳來了一聲馬鳴,鳴聲悲切,似乎受了重創(chuàng),軒飛渾身一顫急忙凝神再聽,臉上笑意已在頃刻間散去。

  “怎么了?”

  “踏云……”軒飛的聲音里帶著戰(zhàn)栗,“是踏云的嘶鳴……”

  踏云,劉洵的那匹白蹄黑馬?蘇越還沒來得及問,軒飛長鞭一揚(yáng)已飛奔了過去。

  馬鳴還在繼續(xù),軒飛的心里也愈發(fā)焦急,踏云從未像這樣連續(xù)哀嚎,莫不是洵哥哥出了什么意外?

  聲源就在附近,軒飛轉(zhuǎn)了個(gè)彎,果然看見一匹駿馬伏在地上,后腿受傷,正汩汩流著鮮血。

  但它絕不是踏云。

  蘇越松了口氣,軒飛的一顆心卻沉了下去。

  “快走,中計(jì)了!”

  “走不了咯!”

  身左乍然飄來一聲輕嘆,帶著濃濃的幽州腔調(diào),二人匆忙回頭,但見一寸頭絡(luò)腮胡子大剌剌坐在那里嚼著肉干,另三面也各有一人圍了上來,將他們困在了小小圈子里。

  “天暴?”

  “嗯吶。”寸頭咧嘴一笑,“是我,李超?!?p>  另三人只是地煞,軒飛知道自己的主公已經(jīng)足夠客氣。

  “抓你也忒不容易,我們只好等你自己尋上門來。地狗花了不少時(shí)間才弄到這樣一匹馬,叫起來簡直和踏云那畜生一模一樣,不是嗎?“

  蘇越冷笑道:“有勞你們主子費(fèi)心,看來有時(shí)候畜生倒比人更好使?!?p>  “好利索的嘴皮子?!崩畛恍嫉貙庯w道,“怎么,這就是你的小相好?瘦得跟小娘炮似的,我們那的妮子都要比他壯些?!?p>  蘇越道:“綿羊倒肥壯,左不過瘦狼一頓盤中餐。”

  李超說不過他,眉頭一皺手已按在刀把上,軒飛連忙沖其喝斥道:“井水不犯河水,你別招惹他!”

  李超不以為然,嗤笑道:“那就走吧,金絲雀。該回籠子里了,總惦記著外頭,不像話吧?”

  軒飛明顯地感到蘇越已怒不可遏,談話若再進(jìn)行下去終歸少不了一場惡戰(zhàn),她不愿看著這些與自己同病相憐的人流血,自然更舍不得蘇越受半點(diǎn)傷,唯有說道:“讓他走,我和你們回去。”

  “飛兒你……”蘇越亦驚亦憤,他如何也想不到軒飛竟然臨陣倒戈、不戰(zhàn)而降。

  軒飛下了馬,走到蘇越駕前,輕聲道:“對不起,我沒法子……”

  蘇越也跳將下來,堅(jiān)毅地說道:“我也沒法放手,退遠(yuǎn)些?!?p>  天暴手指一動(dòng),三個(gè)地煞已直攻蘇越而來。軒飛一時(shí)恍惚不知所措,如同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似獵鷹般撲向了目標(biāo),她眼睜睜地看著,心里像灌了鉛般沉重。

  敵眾我寡,蘇越卻仍不將劍出鞘,但見他盤旋期間,腳步變換波譎云詭,順勢移形如風(fēng)如電。常言道單劍看手,弄起劍來空手往往比那握劍之手更為要緊,空手若局促僵硬便是少了半身的力,失了陰陽亂了調(diào)和,自然就差了一截。蘇越因是左利,劍招路數(shù)本就不同尋常,此時(shí)他專攻敵空手,招招虛實(shí)變化卻只往赭衣男子左手神門穴上點(diǎn),那赭衣男子不明就里,待若有所悟時(shí)卻已著了招,登時(shí)左肢綿軟再使不出半點(diǎn)力道,攻勢弱了六成有余,蘇越即接下劍來,拳沖膻中破了對方內(nèi)氣,赭衣男子弓身倒地口吐鮮血,一時(shí)功力全失。

  “好一手和光同塵劍法,這小娘炮是正一道士?”李超笑道。

  蘇越又作勢要取青衣男子,那人豈肯重蹈覆轍,往來數(shù)回防守慎之又慎。蘇越一招“碧竹掃月”橫推一劍逼得他后仰,卻又順勢接了一招“羽客拂塵”直攻下三路,青衣男子機(jī)警閃避,不料蘇越忽又轉(zhuǎn)勢帶了一招“清簫引鶴”,劍鞘猛擊肩井穴,青衣男子大驚,卻已半身酥麻翻倒在地。

  絳衣男子不曾料到敵人劍未出鞘都如此棘手,不由更提起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手拈飛鏢直沖蘇越厥陰俞穴。蘇越急急回身旁開,迎面又一枚徑直往膺窗穴來,蘇越打量此人飛鏢手法精準(zhǔn)又專攻死穴,唯有近身圖之,遂使出“鸞翔鳳翥”急沖至對方面前。劍鞘取咽喉而去,絳衣男子抽出鐵索攪擾阻擋,蘇越轉(zhuǎn)腕直突狠敲在對方下頜之上,絳衣男子顧不上拭血,鐵索便也照蘇越臉上打去,蘇越只一閃身,飛鏢卻又沖巨闕穴來。

  “有些意思?!崩畛?,“地杰,別打人,打劍!”

  軒飛恍然回神,急忙喝道:“天暴!都退下!”

  “我本來是該聽你的?!崩畛唤?jīng)心地說著,“可惜主子在上,他老人家要這小子命,我們有什么辦法?”

  鐵索應(yīng)聲飛來,舞如游龍走蛇,流暢嫻熟顯然是多年修習(xí)。蘇越劍術(shù)雖精卻少有針對繳械的練習(xí),何況劍鞘無鋒無力削斫,他竟徒感吃力不能應(yīng)對。不出五十回合,劍鞘陡然被鐵索纏上,蘇越企圖回抽,豈料非但不成,更叫對手又纏緊了幾圈。

  “住手!”軒飛喊道,可是這戰(zhàn)意高昂之際誰又肯聽她勸阻?

  絳衣男子猛然一拽企圖繳械,蘇越不得已換手握回劍柄,“刺啦”一聲劍鞘被鐵索帶走,奪目寒光霎時(shí)從絕塵劍上涌出。

  “絕塵!”絳衣男子未及得意當(dāng)即目瞪口呆,那骨瘦如柴的身子發(fā)出的竟是沉悶渾厚的聲音。只這剎那的分神,絕塵劍已橫在了他的鎖骨上。繼而兩指一撞點(diǎn)中了他的穴道,他應(yīng)聲伏倒,不再動(dòng)彈。

  李超站起身來,一把戒刀已經(jīng)出鞘。

  “絕塵劍,原來你就是蘇越?”

  “是,我就是?!?p>  李超舔了舔牙齒愉悅地一笑,就像看到了鍋里蒸好的肉塊。

  蘇越也笑,好似風(fēng)雨欲來的萬頃濃云。

  唯有軒飛靜靜地倚在樹旁,沮喪得無以復(fù)加。

  戒刀倏爾猛斬了過來,大開大闔如饕風(fēng)虐雪,徑直取頭肩而去,出手就是勢在必得。劍法卻突然走起了極致輕靈的路子,施展得灑脫無拘,風(fēng)度翩翩,竟與先前使和光同塵劍法的小道判若兩人。這小娘炮居然還有后著!李超啐了一聲,招式更沉劈砍更疾,招招直擊要害窮追猛打,只不肯給蘇越喘息的機(jī)會(huì)。

  然蘇越全不理會(huì),絕塵輕推慢刺,靜謐如湖上烹茶、亭中作畫。李超越打越奇,不知為何這繡花般綿軟的劍法竟嚴(yán)密得無懈可擊,強(qiáng)攻非但不能取之,反而極易被其反破,頃刻扭轉(zhuǎn)局勢。他感到騎虎難下,想不到這個(gè)小白臉?biāo)刮牡耐獗硐戮尤挥羞@般無堅(jiān)不摧的力量。

  蘇家果然不容小覷!他沉思著,卒然醒悟:“折柳劍法?”

  蘇越笑而不答。

  姑蘇楊柳輕絕塵。李超不禁膽寒,唯有硬著頭皮再攻一輪,戒刀虛晃幾招徑取肩去,蘇越竟不閃避,一招“高樹迎風(fēng)”揮劍上挑直圖咽喉。李超大駭,他的力道太猛,刀速實(shí)在不快,對方虛若無力的劍法卻能徒然增快到極限,刀還未落下半尺,長劍已赫然送到了他面前。

  死亡近在咫尺,他感到絕望。

  狂風(fēng)。

  樹林里竟刮起了一陣狂風(fēng),李超沒有被一劍穿喉,反而毫無征兆地讓一記重腳踹在了小腹上,他向后摔倒,打地翻滾了一圈,只能勉強(qiáng)抬起頭來。

  一雙柔弱的手牢牢制住了蘇越的劍,沒有人可以快到在這電光火石間化解戰(zhàn)局,除了她。

  扶風(fēng)軒飛。

  “夠了,硯山。”

  她松了手,看著蘇越收回了劍,對李超道:“你不是他的對手,更得罪不起蘇家,管好自己的嘴,我保證不連累你們?!?p>  李超無話可說唯有遵命,蘇越強(qiáng)忍悲戚低聲問道:“你真的忍心前功盡棄……讓我們……讓我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

  既然回去是早晚的事,我又何必要搭上無謂的犧牲!軒飛看著蘇越良久,終于什么也沒肯多說,轉(zhuǎn)身吩咐李超道:“扶他們上馬。”

  李超一揮手,三枚飛鏢已刺入目標(biāo)。

  “你!”軒飛震怒,他卻沉聲說道:“我的小主子,一張嘴比四張嘴好管,走著吧?!?p>  但軒飛卻像被攝了魂般僵在原地,李超回頭一撇,是友非敵,頓時(shí)安心了許多。

  “鬼王?!彼辛藗€(gè)禮,與來人擦肩而過。

  蘇越的劍卻緩緩揚(yáng)了起來。

  “天暴?!眲凶×怂?。

  李超方回頭,一枚飛刀已送入他的喉嚨,他的臉上還帶著疑惑,雙瞳就再看不到半點(diǎn)光芒。

  精鋼飛刀,兩寸七分。

  軒飛的刀,名揚(yáng)天下的飛刀。

  “一張嘴都太多?!眲瓕χw道。

  軒飛凝視著他,忍不住微微顫抖。劉洵只看了她一眼,回身就要離開。

  熟悉的氣息消失,她突然慌了手腳,拋開一切向劉洵的方向奔去。她覺得有似乎什么東西曾經(jīng)觸手可得,現(xiàn)在卻不斷遠(yuǎn)去,遙不可及。

  “洵哥哥!”

  劉洵佇立河畔,見軒飛追來,悲喜交加卻只埋在心底。軒飛顧不上許多快步上前緊抱著他,急促的呼吸勝卻千言萬語。

  “久違?!眲届o的語氣飄蕩在耳際,軒飛撒嬌似的呢喃:“我好想你?!?p>  劉洵只頓了片刻,就輕輕推開她說道:“好了,去吧?!?p>  軒飛一愣:“什么?”

  劉洵問道:“你想回棠湖?”

  軒飛詫異地望著他,問道:“那我們要去哪?”

  劉洵心下嘆了口氣,又輕描淡寫地道:“你喜歡他,隨他去吧?!?p>  “我?”軒飛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在聽著天方夜譚,“什么喜歡?”

  劉洵望著河里的漣漪,只是沉默。

  軒飛像是突然明白了過來,霎時(shí)間心尖如針刺般一顫,渾身汗毛都倒立了起來。她一步繞到劉洵面前用力抓住他的手,問道:“你說我喜歡蘇越?這是什么意思?那你呢?”

  劉洵不答,軒飛用力掐住他的手,將頭深深埋在他肩上,恐懼和不安如潮水般洶涌而來,幾乎要在瞬間將她的孤島淹沒?!拔摇悴荒堋悴荒苓@么說……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劉洵再次推開了她,回話猶如一把利刃,毫無猶豫地刺向她的心臟。

  “軒飛,到此為止。你走吧。”

  “我不要!”軒飛激動(dòng)地高喊道,“為什么要我走?因?yàn)槲液退f話你生氣了?你是不是非要逼我親手殺了他!”

  “走!”劉洵提高升調(diào)打斷了她的自語,低頭冷冷盯著她雙眸,眼神如刀,直插心臟?!皠e讓我說第三遍?!?p>  軒飛松開手指,像看陌生人一樣審視著他,顫抖的櫻唇竟說不出半個(gè)字來。

  “好……”半晌之后軒飛終于咬牙應(yīng)道,“走就走!你別后悔!”

  一狠心扭頭便跑,她實(shí)在無法接受翹首以盼的重逢竟是這般收場,可劉洵還是無動(dòng)于衷地站在那里,甚至不肯回頭目送她離去。

  “軒飛,今日之后,你我再無瓜葛。如若再見,只同陌路?!?p>  好,只同陌路,好!軒飛悲憤不已,又怕他說出更絕情的話,唯有慌張?zhí)幼摺?p>  她扶著樹大口大口呼吸,極力將盈滿眼眶的淚忍回去。她不想知道是什么逼著劉洵對她絕情絕義,至少在她心里,這十幾年的情義絕不是任何事物可以斬?cái)啵瑳]有商量的余地。

  身世飄零孤苦伶仃,這些年來歷盡辛酸受慣驅(qū)使,她雖嘆息無奈卻從未有過半分抱怨,青梅竹馬的情誼讓她看不見所有的苦難,但時(shí)至今日她終于想要問一句——值得嗎?

  蘇越還站在原地。

  絕塵的劍光雖寒,始終寒不過他的心。

  他甚至開始恨起蘇州,為什么自己所有的痛苦都來自這片土地?

  都結(jié)束了。他收起劍,只想離開這傷心之地。

  但再抬起頭時(shí)他卻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孤獨(dú)蕭索,像只受傷的小鹿。他有些驚訝,不假思索追上前去。

  “飛兒?”

  蘇越早習(xí)慣了她平日里的冷峻,就算在鵲枝山傷成那樣都不曾見她泛過淚花,而如今這雙目赤紅的模樣倒真嚇得他不輕。芥蒂早已拋在了腦后,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怎么了?他欺負(fù)你了?”

  軒飛看著他,無名怨火騰地燃起,猛然一伸手狠狠將他推出了幾步開外。

  都是你!都怪你!都怪你……

  蘇越一時(shí)愣在那里,眼里凈是驚訝和茫然,連剛剛抬起想要去牽她的手都還懸在半空忘了放下。

  “飛兒……”

  軒飛情不自禁又望了他一眼,卻沒能在那雙驚疑的眼神之后找到半點(diǎn)埋怨——毋庸置疑,那里面滿溢著的仍然全是關(guān)懷。

  不……軒飛心軟了下來,不怪你……你那么好……你有什么錯(cuò)……

  見她神色略有緩和,蘇越松了口氣,便試探著問道:“出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訴我?”

  她搖了搖頭,漫無目的地向前邁著步子,像一縷無根飄萍。

  “好好我不多問?!碧K越拉住了她,“別走,好么?”

  軒飛久久凝睇著他,漸漸地,黯淡的眼神之中浮起了一絲柔情。

  蘇越明白她是答應(yīng)了,便換了笑臉說道:“我們說好的,品蟹吃酒,看散樂百戲。”

  “你……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軒飛終于開口。

  “因?yàn)槲疑怠!碧K越道,“我就是想要你開心?!?p>  軒飛破顏一笑,心中漾起一片溫暖。她想起了劉洵的話,不由捫心自問:在他身邊竟如此舒服,莫非……我真的喜歡他?

  蘇州的秋日彌漫著種種花果的香甜,街上行人來往匆忙,臉上多少都帶著些喜色。百戲雜耍軒飛也并非全不知曉,只不過昔日皆是匆忙一瞥,從未意識到其中樂趣罷了。和蘇越一起在熙攘人群中穿梭,她覺得自己就好像再尋常不過的黎民百姓,輕松自得,什么也不必去想。

  逛了好些時(shí)候,見了不少新鮮的小玩意,軒飛幾乎就要忘記前日的煩惱了,沿著平江河漫步,看盡粉墻黛瓦、車水馬龍。在廊橋稍歇,蘇越望著遠(yuǎn)處,神色茫然。

  “你家?”軒飛問道。隔水遙見一座恢宏的府邸氤氳在水色之中,丹楹刻桷,畫棟飛甍,氣派非凡。

  “嗯?!彼p聲說,“許久沒回來了。”

  “硯山?”忽然一聲問候,是位儒雅書生。蘇越回望,忙作揖道:“原是世南,久違久違!”

  沈世南道:“闊別已久,不想在此巧遇,看來是天要我沾染些喜氣吧!”

  蘇越不解:“世南何出此言?”

  沈世南笑道:“硯山大婚在即,全城皆知,獨(dú)想瞞我不成?”他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軒飛,忙拉蘇越近旁竊語:“新人還未過門就如此恩愛,硯山福分不淺哦!”

  “這……”蘇越頓時(shí)慌亂,敷衍說道:“世南莫要玩笑……”

  沈世南知趣,寒暄幾句便告辭了。軒飛假裝充耳不聞,兀自整著衣袖。

  “我不會(huì)妥協(xié)的。”蘇越說。

  “嗯……”軒飛應(yīng)著。

  蘇越望著她的側(cè)臉,默默想著:那個(gè)素未謀面的女子,我竟絲毫不愿理會(huì)關(guān)乎她的任何消息,這份沒來由的固執(zhí)卻成了我與你相遇的契機(jī)。天行有常,一切又何嘗不是冥冥之中注定。

  “硯山?!避庯w突然喚道。

  “嗯?”

  “你的扇子能不能送給我?”

  蘇越一愣,抖開手上的玉竹扇,現(xiàn)出“清風(fēng)徐來”四個(gè)大字,以及“蘇硯山”的落款。

  “你喜歡這個(gè)?”

  軒飛點(diǎn)了點(diǎn)頭,蘇越一把塞到她手里,打趣道:“無怪滿街琳瑯你都看不上,原來竟惦記著我這一支。只是我的扇子俱是左開,你用不方便,以后見著好看的一定給你留著!”

  “這就夠了?!避庯w說,“我們走吧?!?p>  蘇越頷首,又回頭瞧了蘇府一眼。漂泊日久,適才竟也思?xì)w起來。老宅里的曲院雕欄水柳風(fēng)荷或許再過半生仍不會(huì)改變,待吾垂垂老矣之際若能回到此地,不知彼時(shí)物是人非,又將是何光景?

  蘇越笑嘆:也罷,吾本江湖浪子,蘇府不過往昔流連的云煙一縷。諸位珍重,長樂無極。

  才走出幾步,一抹嫩黃由遠(yuǎn)及近,喚著“越少爺”。

  蘇越頗不耐煩地敲著護(hù)欄抱怨:“消息倒靈通?!?p>  “越少爺!”茗香小跑過來匆忙行了個(gè)禮,道,“大少爺讓我來找您?!?p>  蘇越冷哼一聲:“那你去回他,叫他別多管閑事!”

  “少爺,”茗香面露難色,“大少爺說,就算不為別的,您也該回去看看夫人?!?p>  “有本事就把我綁回去!”蘇越嘲諷道,“無中生有軟硬兼施,虧得他們煞費(fèi)苦心。”

  茗香難堪地將目光投向軒飛,希望她能幫忙說上幾句好話,但軒飛只是漠然看著蘇越,對她的期盼毫無回應(yīng)。

  “回去吧小丫頭,我不想為難你?!碧K越的聲音漸漸低沉,“蘇家有他還不夠嗎?”

  玉盤高懸,在屋頂凝成飄逸的影子,軒飛仰頭望著,心中泛起了層層漣漪。初次相遇也似這般場景,算來竟也大半年了,她一聲苦笑,百感交集。她在蘇越身邊坐下,夜風(fēng)徐徐,將他溫煦的氣息一絲絲吹進(jìn)她心窩。

  蘇越難得的沉靜,軒飛知道,從踏進(jìn)蘇州起他就一直在強(qiáng)顏歡笑。

  “回家吧?!彼f。

  蘇越扭頭望著她,那眼神充滿了纏綿幽怨:“你也希望我回去?”

  軒飛垂下頭去,算是默認(rèn)。

  “你該見見我哥?!碧K越道,“或許那樣就能明白為什么我不愿回家?!?p>  他哥哥蘇晉的名聲可不小,人人都贊其老成持重、年少有為,軒飛也時(shí)常耳聞。

  “那么你想要什么?又為了什么漂泊?”

  “嫁給我?!?p>  軒飛瞠目結(jié)舌,這要求來得突如其然,她顯然無法接受:“你……你說什么?”

  蘇越二話不說硬拉過她的手,毫不避諱地喊道:“我想要你!只要你一句話,囿于方寸或是浪跡天涯,我都不在乎!”

  他的眼神閃爍著動(dòng)人的光輝,她凝望著他,朱唇欲啟,卻又輕嘆一聲,緩緩地、又堅(jiān)決地抽回手來。

  眼里的光芒流失殆盡,蘇越一聲冷笑,放話道:“既然如此,就別來管我!”

  軒飛愕然看著他,耳里盡是他憔悴疲憊的聲音:“你的心一直在別人那里,我留著你的人又有什么用……”

  她說不出半個(gè)字。

  一片秋葉落在她肩上,她抬手想要拂去,不料手才微動(dòng)蘇越便慌亂地抓住了她,她回過頭去,只看到他眉目間滿滿的惶恐和落寞。

  “只要一個(gè)時(shí)辰?!彼麕缀跻湎聹I來,“再陪陪我?!?p>  她才知道這個(gè)小少爺原本和她一樣孤獨(dú)。

  孤獨(dú)不是獨(dú)飲獨(dú)坐,獨(dú)唱獨(dú)臥。孤獨(dú)不是一顆星一片草,也不是一灣水一朵云。孤獨(dú)不在深山處,也并非在遠(yuǎn)海間。

  孤獨(dú)在人潮中,在喧囂里,在你看著滿目繁華的時(shí)候,煢煢孑立,踽踽獨(dú)行。

  軒飛沒有說話,因?yàn)樗?p>  “你從沒問過我的過去?!碧K越說,他還沒舍得放開她的手。

  軒飛沉吟。

  “一點(diǎn)也不在乎嗎?”

  她沒想過這個(gè)問題,好像她眼中所看到的這個(gè)人就已經(jīng)是他的全部。

  蘇越苦笑道:“人很奇怪,別人纏著我問東問西,我總懶得開口,你不感興趣,我卻只想著要對你說?!?p>  “我是蘇家二少爺,但我卻并不在蘇府里長大。八歲那年我爹把我交給師父,往后的十載寒暑我都在姑蘇山上度過,比起蘇府,山上更像是我家。我只在每年春節(jié)回去幾天,也許因?yàn)榫凵匐x多,爹娘挺少管我,大哥對我也是有求必應(yīng),每日錦衣玉食肥馬輕裘,很幸福,對嗎?”

  軒飛不答,等待他接著往下說。

  “我也覺得日子就這么過著,沒什么不好。行了弱冠,我便聽命辭別師父下山回家。無所事事了一陣子,爹忽然逼著我成親,娶一個(gè)門當(dāng)戶對的女子。我忿然離家出走,只想著逃了也罷,反正有娘和大哥替我說話,要老爹打消念頭不過是時(shí)間問題。于是隱姓埋名,游戲江湖?!?p>  “你一定不知道,我到江都的第一天就已見過你。小橋旁柳樹下,你一襲青白裊娜娉婷,像極了沉靜的鳶尾。在我哥把青竹小筑送給我之前,我便逗留在那附近的客棧。那期間我見過你三次,所以能在藕花別院一眼認(rèn)出你來?!?p>  蘇越注視著她,接著說道:“于是我找到了決不能妥協(xié)回家的理由。我不是顆棋子,我不想為蘇家的事業(yè)自我犧牲,他們替我安排了十九年,以后的路,我一點(diǎn)一滴都想不要?jiǎng)e人干涉?!?p>  他剛剛激憤起來,卻又馬上沉靜下去:“但我跑不了太遠(yuǎn)……我總是掛念著我娘親,她是全世間最溫柔的女人,可卻偏偏遭人暗害,身染了‘幽泉綠雪’之毒?!?p>  幽泉綠雪?軒飛甚至沒聽過這個(gè)名字。

  “這是種無藥可解的慢性劇毒。我走訪過不少名醫(yī),大多數(shù)人聞所未聞,前不久也曾問過軒轅先生,甚至連她也無能為力。此毒不定時(shí)發(fā)作,毒發(fā)之際全身血如冷泉,膚若綠雪,毒素依附經(jīng)脈大肆蔓延,一旦侵入心脈,回天乏術(shù)……”他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幸而艾灸尚能些微控制毒性,這十幾年來總算留得性命,只是左臂經(jīng)絡(luò)日損,如今已行動(dòng)吃力?!?p>  “你問我想要什么?!碧K越垂下眼睫輕輕說道,“現(xiàn)在我只想找到解藥,再無他求。”

  原來他逃避的不只是婚姻,軒飛仿佛今日才真正認(rèn)識這個(gè)人。她自己孑然一身,總以為家世過人的蘇少爺無憂無慮風(fēng)光無限,竟不知他原也埋藏著這些無人知曉的煩惱。她很想安慰他,很想告訴他其實(shí)她在乎,不論是尋醫(yī)問藥還是走南闖北她都愿意陪著他。

  但她只能走。

  她不僅是軒飛,更是扶風(fēng)右使,她一刻也沒有忘記。

  她始終相信總有一天她還將回到那冰冷殘酷的宮殿去,再永遠(yuǎn)隱匿在她那些大披風(fēng)的陰影里。她和蘇少爺只是碰巧相逢的旅伴,從前不是一路人,今后更將分道揚(yáng)鑣陌路難逢。

  她沒有選擇的機(jī)會(huì)。

  “我說完了。”

  蘇越松開五指,軒飛淡淡地收回手來,似乎依然無動(dòng)于衷。他心如槁木,雖然喜歡著她,可要他蘇少爺放下自尊苦苦哀求,他做不到,唯慘然一笑,終將這番情意歸入浮夢虛影不再碰觸。

  “當(dāng)真好狠的心……也罷,姑娘權(quán)當(dāng)世上從未有過蘇越此人!海角天涯,任君逍遙?!?p>  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

  她從屋檐躍下,翩翩身姿宛若驚鴻。

  她說不出再會(huì),更說不出永別。

  “人月兩圓,好個(gè)中秋!”蘇越仰天大笑。

  采兒,今天叔父要教些什么呀?

  還是《湘夫人》,叔父說詩文太長,要學(xué)好久呢。

  那采兒記下了多少?

  采兒能背一點(diǎn)兒。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木葉下……嗯……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罾何為兮木上……唔……采兒想不起來了。

  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軒飛在心里默默接下去。母女倆談笑風(fēng)生漸行漸遠(yuǎn),很快消失在晨霧中。秋露深重,她站起身來,頭發(fā)泛著潮氣。在河畔坐了幾個(gè)時(shí)辰,夜盡天明,是時(shí)候動(dòng)身了。

  “姑娘搭船嗎?”

  “去江都?!?p>  “好嘞!”

  軒飛最后回望蘇州,解纜離岸。

  “姑娘,江都到了?!?p>  到了。軒飛緩過神來。

  到了哪里?

  小船泊在最繁華的市集,張燈結(jié)彩,人聲鼎沸,一切如舊,只是這偌大的江都,如今再無容身之所。人潮涌動(dòng),她緩步前行,如若秋葉隨風(fēng)蕩漾。

  棠湖的水依然清澈而冰冷,她躺在一葉小舟上,任它在湖里漫無目的地打轉(zhuǎn)。風(fēng)吹蘆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那一片片鵝黃的草浪此即彼伏,似乎永不知停歇。

  我到底為什么離開?我又為了什么回到這里?命運(yùn)為什么要讓我遇見另一個(gè)人啊!為什么要讓我聽到心跳,看到自由的曙光?我只是把為殺戮而生的刀啊,那就收回我的心吧!或者讓我爛掉,折斷在這湖底……棠湖啊棠湖!你既不讓我活,為什么不親手把我埋葬!

  她猛然舉起槳向蘆葦叢砸去,滾燙的雙頰突然遭遇冰冷,軒飛抬手一拂,居然是淚。淚……十多年了,我都要忘了自己還會(huì)流淚……軒飛愣了半晌,終于失控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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