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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是清風

第二十五章 風樹之悲

劍是清風 硯山君 7891 2019-02-23 16:55:27

  周競蒼伏誅,鎮(zhèn)元子遇刺被害,兩邊都不是個好結(jié)果,綠綺居之爭也只能暫時告結(jié),回來之后蘇越的心情一點也沒能好起來,極樂老奸巨猾、馮翊撲朔迷離、知非生死未卜,加上那最可惡的劉洵,每一件都叫他殫精竭慮分身乏術(shù)。

  況且軒飛再也沒搭理過他,獨自躲在松鶴齋也已一整天了。

  正百無聊賴,下人來報墨冉雁歌行已到,他總算露出了些輕松的表情。

  “喲喂,這是什么人呀!”人還未近,雁歌行陰陽怪氣的聲音已飄了過來,蘇越忙迎了上去,口里喚著妹妹,貼著滿臉諂笑。

  雁歌行推了他一把,唇槍舌劍撲面而來:“不知道是誰吶,巴結(jié)人家的時候口口聲聲說得動聽,這才多大會兒功夫?轉(zhuǎn)身就冒出來個言妹妹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瞧這還是出了事的,那私下背地里的只怕更是不計其數(shù)吧?蘇硯山你倒給我介紹介紹,趙家的王家的陳家的,咱還有哪些好妹妹?”

  “此番實在是事出有因,行妹妹寬宏大量之人,區(qū)區(qū)小事饒了在下吧?”蘇越尷尬地賠笑,百般殷勤千般討好,歉言不絕于口,墨冉在旁笑的不亦樂于,對蘇越擠眉弄眼的求救暗示視而不見。

  雁歌行哼道:“虧我在冉哥哥面前幫你說了幾斗的好話,你就這么報答我喲?早知道也不用費那唇舌,叫冉哥哥揍你一頓便是了。”

  蘇越應(yīng)著“不敢不敢”,暗暗沖著墨冉比劃著拳頭,似乎在威脅著什么。見他大有魚死網(wǎng)破玉石俱焚之意,墨冉眼神一動連忙充了和事老:“好了行兒,別和他計較了,說來那言姑娘本是他未婚妻,能如此收場也算再好不過?!?p>  “誰稀罕和這浪子計較?”雁歌行方才罷休,又笑問道,“笑笑呢?你倆不是形影不離么,怎么不見她?”

  “她……”蘇越面顯無奈,“她不住在我家,在松鶴齋?!?p>  雁歌行與墨冉面面相看,心里也明白緣由,雁歌行又道:“那你怎么不去陪人家?”

  蘇越后退幾步隨便摸了個席子坐下,長嘆一聲,神色中盡是疲憊:“我惹著她了,只怕近日里她是不想見我了?!?p>  雁歌行大笑:“你小子這樣風流,人家不生氣才怪呢!”

  “倒不是因為這事?!碧K越苦笑,便把臨川一別后經(jīng)歷之事大致陳述,雁、墨二人全神貫注地聽完,震驚之余也都不免焦慮不安起來,想不到江湖這平靜的表面下涌動著滔天駭浪,無論是望月宮抑或鳴沙之月都如此棘手難辦,他二人也更加能體諒蘇越先前善意的隱瞞。

  “可是硯山哥哥,你為什么要放他們走?何不勸勸知非道長?”

  “勸有什么用?你可以教他不去恨一個人,卻無法叫他不去愛一個人?!蹦街钢K越嘆道,“面前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么?”

  蘇越感激地望著墨冉,無論在什么時候有這樣一個知心朋友總是讓人開心的事。“擺脫了這次危機,知非師兄對寒雪而言就再無價值,屆時或許他就能脫身了吧。我想笑笑也許是在怪她自己,只不過因為對手碰巧是寒雪,不幸殃及到我了?!彼f,“而我現(xiàn)在也心浮氣躁,只怕多說多錯鬧得大家都不開心,反而也不敢去找她了?!?p>  “她為什么對那個寒雪恨之入骨?”墨冉問。

  蘇越說:“寒雪似乎一直以她為籌碼控制手下,其心險惡不可估量?!?p>  墨冉點了點頭,雁歌行遂道:“不若我去和她聊聊?晚點兒你們也過來吧。”又笑道:“小姑娘最好哄了,對吧硯山哥哥?”

  說罷她便先行走了,蘇越無聊地摳著草席,墨冉看著他,忽然笑出聲來。

  “你真的變了很多,有時候我甚至在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從小認識的蘇硯山?!?p>  蘇越乜斜著他,墨冉遂接著說道:“不說太久,就是一年前,這些事若壓在你頭上,你早人間蒸發(fā)了?!?p>  “反正有我哥嘛!”兩人異口同聲,語調(diào)神態(tài)如出一轍。

  蘇越登時捧腹,笑夠之后他的臉上卻升騰起一種憧憬:“很快,我相信很快就能結(jié)束,屆時我便與笑笑結(jié)廬山水,誰也別想再來擾我。”

  墨冉嘲笑道:“只怕是你要去擾別人家姑娘吧!”

  蘇越反唇相譏:“得了吧你!本少爺清者自清,不像某些一本正經(jīng)的偽君子!那句詩怎么寫的來著?‘明月窺江岸,應(yīng)知倩女心’?哈哈哈……”

  墨冉惱羞成怒,抓起靠枕就往蘇越臉上砸:“虧你還敢提!都說了是那個誰誰一廂情愿,剛才你小子就賊眉鼠目心懷不軌,欠揍了是吧?你可想清楚了,行兒那個小醋壇子要發(fā)起火來咱倆可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蘇越笑道:“我當然知道,逗你玩呢!哎,行妹妹也不小了,你有打算沒有?”

  墨冉頰上飛紅,說道:“本就想來和你說說這事,我爹娘的意思是今年之內(nèi)辦了,已經(jīng)差人漫山遍野去找雁叔叔了,我……還沒和行兒提。”

  “你傻???這么大的事為啥不說!”蘇越面露喜色倏忽兒騰身而起,三兩下把墨冉拉起來,“走走,去松鶴齋,藉著你這事兒我也好和笑笑搭訕,哈!”

  叩門聲響起的時候軒飛正興味索然地切著桌上的木屑角料,半成品小像放在一旁,她有些出神,似乎在思考著如何下刀。

  “笑笑,是我呀?!?p>  軒飛一愣,這才連忙起身,門栓未啟,雁歌行言語中的熱情早已穿墻透壁迅速感染了她,讓她沉寂已久的心也跟著活躍起來。不知不覺中她竟已將歌行當做了要好的小姐妹,這在從前是絕不可能發(fā)生的事。

  “這會子才開門,在忙什么呢?”雁歌行狡猾地望著她。

  “我……沒什么……”軒飛支吾著,猛然記起桌上的物件忘了收起。不想雁歌行似乎把畢生的武學修養(yǎng)和相學造詣都用在了多管閑事上,只這一瞬,銳利的眼神竟已發(fā)現(xiàn)了目標。

  “你在雕木頭?”說話間她已將小像拿在手上,堂堂劍圣之女,出手絕不拖泥帶水。

  軒飛急忙要搶,歌行哪肯罷休?可嘆軒飛空有一身好功夫此刻卻拿她毫無辦法,只得申訴道:“行妹妹,還給我……”

  “不還!我還沒看夠?!毖愀栊姓{(diào)皮地沖她扮著鬼臉,坐了下來仔細端詳。“是個男人,左撇子?”她大笑起來:“哈哈,原是蘇硯山!”

  軒飛羞赧難當,狡辯道:“因勢造型罷了,哪里就是左撇子了!”

  雁歌行詭笑地望著她:“那你緊張什么?嘻!硯山還道你惱了他,原不過是庸人自擾!”

  軒飛無奈,走過來坐在她身畔,道:“他都和你們說了?”

  “嗯?!毖愀栊械?,“知非道長的事,木已成舟你也別多想了,興許哪一天他自己便回頭了呢?”

  “我知道,你不用勸我。”軒飛嘆了口氣,又說道,“我沒有生氣,我只是覺得……硯山他變了?!?p>  “變了?”

  “他開始權(quán)衡每一件事,有時為了大局甚至不惜犧牲一些曾經(jīng)的堅持?!?p>  你若有心為了蘇小子好,就讓他遠離劉洵吧。

  鬼九這句不咸不淡的交代一直縈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叫她忍不住思量:他的行事作風,是不是真的越來越像洵哥哥了?

  雁歌行若無其事地說道:“哪有你說的那樣?硯山的心腸軟得很,他才做不到絕情絕義呢。你呀,這就是關(guān)心則亂,思慮過甚啦?!?p>  軒飛只好淡淡一笑,道:“但愿如此吧。”

  雁歌行便又眨眨眼問道:“我說……言曉凇的事,你可怪他不怪?”

  軒飛搖了搖頭。

  “這你倒不在意了?!毖愀栊械芍澳憔筒慌卵詴在『湍銚屆??”

  軒飛道:“若對我有情,任誰也搶不走,若于我無義,如何又能留住。他本就是個風流浪子,我既然喜歡他,又何苦要去改變?”

  “你可真體貼啊!換做是我……哼!”雁歌行眼珠子一轉(zhuǎn),又道,“那……我再問你個事兒,不過你得先答應(yīng)我不準生氣。”

  軒飛頷首:“我不生氣?!?p>  雁歌行遂問道:“那個林沉星……他是不是喜歡你?”

  “喜歡我?”軒飛搖了搖頭,“不,他大概只是不喜歡這個世界?!?p>  雁歌行細細咀嚼著她這一句,良久方道:“我不是很能理解,但我知道——這個世界對你們很不友好吧?”

  軒飛報之苦笑。

  “不過你放心。硯山會對你好的!我最了解他啦,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雁歌行頓了頓,又笑道,“我也很喜歡你,我也會對你好噠!”

  眼眸里透出的厚意熱誠讓她看起來愈發(fā)可愛,比這初春的暖陽還要招人歡喜,軒飛終于露出笑顏,由衷道:“謝謝?!?p>  雁歌行遂繼續(xù)饒有興致地翻看著木雕,贊嘆道:“真棒!要我說呀比那些師匠都強,別人刻的是形,你雕的是心呀?!?p>  軒飛嘆道:“你這丫頭,怕不是他親妹子吧!”

  “有人就吃這一套,我有什么辦法?”雁歌行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又指著木雕問道:“手上拿的什么?”

  軒飛接過小像,目中流露出平和與向往?!傍S尾?!彼f。

  “鳶尾?”

  軒飛拈起桌上的飛刀說道:“我拿著這把刀,他卻遞過來一枝鳶尾?!?p>  雁歌行笑道:“果真像他的性子!哈哈,難怪他一直藏著那把刀,那是你們初次邂逅么?硯山哥哥答應(yīng)告訴我始末,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呢!不如你給我說說嘛!”

  軒飛不肯,二人正打鬧,忽聽得敲門聲起,雁歌行便取笑道:“某人怕是準備了一肚子的甜言蜜語,快把你的寶貝木疙瘩藏起來,咱好逗一逗他!”

  門外侯著的卻是蘇府的家丁。

  站在蘇府大門外的時候雁歌行已淚濕了眼眶,軒飛甚至還沒恍過神來,只是機械地跟著她茫然走在這個不算陌生的大宅子里。

  老枝抽了新芽,頑石綠了青苔,除去多了些春意,這座宅子看起來與舊時并沒有什么變化。然而軒飛的腳步卻不知不覺遲緩了下來,身邊家仆的匆匆行色就像蘸足墨汁的軟毫,一層一層點染著沉重,叫她感到窒息。

  她只想立刻見到蘇越。

  這時竟落起了牛毛細雨。

  “冉哥哥!”雁歌行低聲喚著,拉起軒飛小跑了過去。墨冉候在天然閣門口,沖著軒飛行了個禮?!八诶镞?。”

  軒飛頷首,推門就要進屋,雁歌行在后邊焦急地問道:“冉哥哥,究竟怎么回事?伯母的身子不是日漸好了么?為何突然……”

  話音戛然而止,蘇越猛然沖了出來,出乎所有人意料狠狠鎖住了軒飛的肩膀。

  “阿越?”

  “劉洵在哪?”他雙目赤紅,像一頭暴怒的雄獅?!罢f!劉洵在哪!”

  刺骨劇痛侵襲,軒飛宛如五雷轟頂,她癡癡瞪著他,渾身已開始顫抖:“我不知道……”

  蘇越笑得比閻魔羅剎還要可怕:“除了你還有誰能知道!”

  軒飛清淚盈眶,肩上的疼痛哪有心上的深?她囁嚅道:“阿越,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啊……”

  “都是他說的!我竟以為他是好心……我竟會相信他!”

  墨冉急忙過來拉開蘇越,這樣下去只怕軒飛很快就要痛暈過去?!澳憷潇o點!情況怎么樣了?查出原因沒有?”

  蘇越不答,甩開他再一次走到軒飛面前。

  “阿越……”她感到壓迫和恐懼,在今日踏進蘇府之前她根本沒想過這樣凌厲可怖的表情有朝一日會出現(xiàn)在蘇越臉上。她驚覺腰間一空,那塊從不離身的螭龍玉佩已落入蘇越手心。

  呯的一聲脆響,玉屑濺起幾尺來高?!白屗麃碚椅摇!甭曇舨淮螅瑓s字字振聾發(fā)聵,蘇越反身回屋,留下瞠目結(jié)舌的三人不知所措。

  軒飛不自覺地后退,沒站住腳又趔趄了兩步,虧得雁歌行眼疾手快扶著才不至倒下。這時歌行卻不禁驚呼了一聲,她的手心竟已被浸濕。

  軒飛好似剛從水里走來,渾身都是淋漓冷汗,唇青面白頭昏目眩像虛脫了一般。正巧藥童出來,墨冉趕忙拉著他詢問因由。

  那小藥童道:“我們家先生說了,夫人身中兩種劇毒,那個叫‘幽泉綠雪’的原本抑制著另一種毒的毒性,以至于神鬼不察。如今解了一方,另一方就驟然擴散了?!?p>  墨冉問道:“另一種是什么毒?”

  “鴆毒?!彼幫f道。

  未入腸胃,已絕咽喉,鴆毒的毒性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軒飛猝爾落下淚來,她總算明白蘇越為何這樣對她。

  他必然認定是自己鴆殺了母親,而推動所有事情發(fā)展的就是劉洵!

  “他說的劉洵,是‘七殺鬼王’劉洵?”墨冉在問她話。

  軒飛默認。

  “你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

  “他是我……”

  是我什么?她依然無法回答這個困擾了她十幾年的問題。

  雁歌行急忙沖墨冉使了個眼色,墨冉不解,又問道:“那他和這件事……”

  “冉哥哥!”雁歌行惱得直跺腳。

  軒飛攔住了她,便輕聲說道:“阿越原以為‘幽泉綠雪’無藥可醫(yī),是洵哥哥告訴他線索,我們才找到臨川去的。”

  墨冉蹙眉道:“可硯山說,伯母身中之毒大約是拜望月宮所賜?!?p>  “不關(guān)他的事?!避庯w斬釘截鐵地斷言。

  墨冉說:“我可以信你,但沒法輕易相信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既然你認為他是無辜的,不妨順著硯山的意思找他來對質(zhì)一番?!?p>  “我找不到他……”軒飛嚼著淚道,“你不了解,他不想讓我找到他,我就絕對找不到他……”

  雁歌行嗔怪道:“冉哥哥你也真是!硯山哥哥傷心過度難以自控,你如何也跟著他一并為難笑笑?”

  墨冉嘆道:“罷了,我進去看看,行兒你陪著她吧?!?p>  鴆毒并沒有因蘇府顯赫的身份心慈手軟,蘇夫人的身體終究漸漸冷去。招魂幡已經(jīng)支起,第一批紙錢業(yè)已散入風里,一切事宜都由蘇晉操持,作為長子,他肩負的并不只有痛苦而已。

  然而蘇越不同,他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在意,他愿意做的只是在靈前一跪三日,拒絕了所有拜訪,無人可近。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過去的十幾年間軒飛曾目睹過多少這樣的悲哀?她又何曾想過今時今日她心愛的男人也要變本加厲地承受這一分肝腸寸斷?

  蘇越跪了多久,她就在小門外紋絲不動地侯了多久。

  直到第三日子夜,蘇越屏退所有仆人,喚了她進去。

  她終于又見到那個昔日里溫和平易的美麗女人,只是那容顏已沒有了血色,眸子亦無法再清明,那只曾撫慰過她的手變得僵硬卷曲,溫柔的嗓音也只能流散在回憶里。她行了一個大禮,爾后便默默守在了蘇越身邊。

  若我不曾固執(zhí)己見,我娘是不是就不會死?

  她唯有默然,她不可能告訴蘇越人在江湖太多的事身不由己。

  我想報仇,又是不是該先殺了我自己?

  她發(fā)現(xiàn)蘇越的發(fā)問她一個也答不上來,任何寬慰在此際都顯得蒼白無力。

  蘇越枕在軒飛腿上,喪妣之痛幾乎令他哀毀骨立,他最終淌著淚沉沉睡去,不知這一夜充斥在他的夢里的是溫馨的回憶還是蒼涼的悼曲?

  蘇夫人死了,兇手是七殺鬼王劉洵。蘇府里傳出的消息只有這幾個字。

  直到頭七過后蘇越才第一次走出天然閣,新鮮明媚的陽光照耀在身上恍如隔世。也許正因為蘇越幾近自暴自棄的表現(xiàn)太過激烈,家仆和來客們對他的態(tài)度開始變作謙恭畏懼,許多人終于發(fā)現(xiàn)素日里寬厚隨和的二少爺如今比大少爺還難親近。

  而后不久,江湖上一個消息不脛而走。

  蘇二少爺即日大婚,過門的是一位不會武功的尋常女子,不請不宴,諸事從簡。蘇府似乎偏愛這些家世清白的姑娘,老夫人與大少夫人都是商賈之女,而如今的二少夫人據(jù)說也出生于一戶沒落的書香門第。蘇逸凡接管蘇氏宗族的這二十年間始終以蘇商渠魁自居,不肯標榜自己的武林地位,看來江湖中的女子想要進門的確不大容易。

  對于這一場婚姻,有人說是為了沖喜,有人卻嗅到了別個玄機——他們說這是蘇府要重歸江湖的氣息。

  消息傳來的時候劉洵要的黃酒剛剛溫好,大興城歌舞升平繁華如舊,他坐在臨街的窗口俯瞰著來往行人,似乎饒有興致。

  扶風疾步走上樓來,氣喘吁吁像是一路奔跑,然而她顧不上換口氣就急切地說道:“你聽說了嗎?”

  劉洵甚至不愿收回目光?!耙苍S吧。”

  “那你為什么……”扶風柳眉緊蹙。

  劉洵終于瞟了她一眼,問道:“你想說什么?”

  扶風的眸中滿是驚疑:“難道你真的不在乎?”

  劉洵嗤之以鼻:“我需要在乎什么?”

  “你……”扶風顯得有些氣憤。

  “我警告過你不準多事,但你的記性似乎不大好?!眲孓D(zhuǎn)著手中酒杯,忽地把那酒杯往桌上一放,“倒酒?!?p>  “我可不是你的仆人!”扶風蹙眉。

  “有一個傳聞,不知你是否曾留意?!?p>  扶風一頭霧水,不敢接話。

  “軒飛是我的同胞妹妹,沒有人和你提起過嗎?”他淡淡地說。

  扶風死死地盯著他,眼瞼顫動,似乎不懂他在說什么。

  “你不相信?還是因為你知道這不過是我為了控制軒飛故意捏造的把戲,而這個把戲,正是你親手幫我做的?”

  冷靜的語氣,平常的用詞,他說話時仍舊沒有表情,扶風渾身一震卻幾乎魂飛魄散。

  “你……你……原來你早就知道……”

  劉洵冷笑。

  扶風花容失色面如死灰,微微哆嗦著好似風中搖晃的枯枝。她死死盯著他,忽然膝下一軟跪在了席邊大口大口的喘息。良久的沉默之后她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雖然已經(jīng)易容變聲,但她的內(nèi)心卻似乎猝爾回到了原本那個莞娘,無骨雙手熟練地抬起,酒滿十分,一滴不溢。

  劉洵的手沒有伸向酒杯,而是輕輕捏住了她冰冷的玉指。她不禁淌下淚來,一言不發(fā)。

  她沒有半分和宮主叫板的資本,除了服從命令她根本無路可走。她本可以和劉洵訴苦,但她似乎從一開始就未打算分辯。

  “坐下吧。”劉洵松了手。

  黃酒溫得正好,一口下腹他感到舒暢不少。

  “為什么不去?”自身難保之際她最關(guān)心的仍舊是他的事。

  劉洵心中微有觸動,語氣亦緩和不少:“因為不必去?!?p>  “日子越久奴家越不懂你?!?p>  劉洵道:“不需費神,只要如從前一般唱唱小曲就足夠。”

  “奴家不能。”扶風的眼神溫柔,語氣卻十分決絕。

  “不能?”

  扶風垂下眼瞼,纖長的睫毛間閃著剔透的淚花。

  這個玉軟花柔的伶人居然有著如此堅忍的內(nèi)心,劉洵搖了搖頭,嘆道:“罷了,我不攔你。”

  “奴家以為,那個蘇越也愈發(fā)令人難以琢磨了?!狈鲲L說,“想不到他竟選在這樣的時候大婚?!?p>  劉洵道:“不單是你,在這樣的深仇大恨面前,沒有人能相信他會娶一個望月宮的人,這是軒飛洗白身份的最好機會。”

  扶風頗為吃驚:“母親尸骨未寒,他居然能想到這些?”

  劉洵道:“以他的心境自然做不到,理應(yīng)是蘇逸凡的主意?!?p>  “蘇逸凡?”

  劉洵頷首:“蘇逸凡用人劍走偏鋒不拘一格,軒飛這把利刃他絕不會錯過。”

  扶風道:“那個老家伙愿意相信軒姑娘真是太好了。”

  劉洵掃了她一眼,她連忙笑道:“軒姑娘本就值得信賴?!?p>  “去盯一個人?!眲纳裆芸旎謴蛧烂C。

  扶風心中唏噓,問道:“誰?”

  “喬慎之?!?p>  劉洵沒有刻意交待,但從他的神色中她明白這件事非同小可。扶風起身告辭,臨出門了卻又駐足。“你是怎么認出奴家的?”

  劉洵不答,又小酌了一口酒。

  她恍然明白他剛才的動作,嘴角抽動眼眶微潮。

  “奴家不該總給你斟酒……”

  屋漏偏逢連夜雨,白事未盡,會稽忽然傳來消息——當?shù)芈暶墙宓墓硗咚鋈徽移鹆送樚玫穆闊?,江南商界有如鼎沸,要知道,號稱江南最大船廠的同順堂可是蘇府的金字招牌之一,在這個依賴水路的商圈里,同順堂幾乎壟斷了貿(mào)易途徑,與之作對無疑是在自取滅亡。

  何況這群水賊偏偏選在了這風口浪尖上,著實叫人匪夷所思。

  無論如何不能放任自流,同順堂一向是喬慎之帶著蘇晉管理,這次自然也將由他們出面處置,但蘇越此時卻別有思量。

  “讓笑笑去?”蘇逸凡顯得有些意外。

  蘇越沉默著,眼神邈遠迷茫。

  “你想支開她?”知子莫若父,蘇逸凡很快洞察他的心思。

  “是……”蘇越道,“另一方面,區(qū)區(qū)鬼瓦水寨忽然生事必有蹊蹺,有她助力清查,大哥他們定能輕松不少?!?p>  蘇逸凡搖了搖頭:“她不便公然出面,況且這是磨練你哥哥的大好機會,如果他認為需要笑笑,就該由他自己去請。”

  “爹,這怎么可能……”蘇越頗有些沮喪。

  蘇逸凡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半晌方說道:“好吧,我會請笑笑暗中協(xié)助他們,至于你——這一步棋關(guān)乎大局,該怎么走全在你一念之間?!?p>  “孩兒知道?!?p>  軒飛來的時候蘇逸凡正在小花園中修剪一株老紫薇,軒飛靜默著侯在一旁,琢磨著這位老爺子的心思。

  蘇逸凡笑道:“這幾棵紫薇很快就到花期了,經(jīng)歷屢次修剪,今年大概又會是一樹繁華?!?p>  軒飛蛾眉微蹙。

  “蘇氏宗族也像一株大樹,我們要做的就是鞏固根本、修剪敗葉,保證這棵樹枝繁葉茂,生機永駐?!?p>  軒飛咀嚼著他的話,卻不知該如何解讀。

  “咔嚓”又一聲響,蘇逸凡最后剪下一枝徒長的樹枝,終于停下了手中活計,笑著問道:“你可知我為何仍不許你住在家里?”

  軒飛搖了搖頭,蘇逸凡也不解釋,只將手中的剪子遞給了她。她想也未想便順手接過,半晌之后卻像突然悟到了什么似得,心里一個咯噔,眼中滿布惶恐。

  蘇逸凡露出幾分滿意的神色,道:“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p>  不想軒飛卻后退一步直身而跪,畢恭畢敬地將剪子奉還給他,道:“您應(yīng)該將它交給蘇越,我受之不起?!?p>  蘇逸凡壓了壓面前的一根樹枝,道:“他也是這樹上的枝丫,身居其中怎么能看得清呢?”又隨手指向一丈開外的另一株紫薇,道:“你瞧,離得遠了,方能一目了然?!?p>  軒飛道:“可我不會,也不敢……”

  “不會可以學,不敢可以練,但如果你不愿——”蘇逸凡道,“那就還給我吧?!?p>  軒飛怔怔地仰望著他,深思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終于垂下手來行了一個叩拜大禮,滿懷感激地說道:“肝腦涂地,在所不辭?!?p>  蘇逸凡示意她起身說話,又道:“同順堂的事可聽說了?”

  軒飛頷首。

  “他們明日啟程,我希望你跟著走一遭?!?p>  軒飛覺察出了語氣中的些微異常,謹慎地問道:“您說的是……跟蹤?”

  “此事頗多古怪,敵暗我明,只怕有些事蘇晉看不周全?!碧K逸凡道,“況且你們喬伯伯這些年也過得太安逸,萬一有變,只怕他那把老骨頭要吃不消咯?!?p>  軒飛望著腳下的泥土地,忽然有些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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