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六扇門
祁君進(jìn)殿的時候望月宮主還未回來,她在空曠宏偉的大殿上慢慢踱著步,不自覺走到了殿左第一根柱子前。陽光透過高窗照亮每一根柱子,卻不知為何這里竟要更明亮不少,是因為陽光的偏愛,還是因為曾經(jīng)站在這里的人太過輝煌?
“你也喜歡這?”
祁君連忙回頭行禮,一步退回陰影里:“光明之處藏不住影子,屬下沒有那個能耐?!?p> 蒼鸮笑道:“你不愿?”
“屬下不敢?!?p> “難得,難得?!彼悴辉偬幔D(zhuǎn)而問道,“何事急奏?”
祁君道:“軒飛來過?!?p> “哦?”
“天威自作主張去行刺蘇越,叫對方斬了一條手臂,是軒飛將人救了回來,不過只連人帶馬丟在了渡口,她并不曾露面?!?p> 蒼鸮問道:“你說是她,證據(jù)呢?”
祁君道:“天威的傷口讓人緊急處理過,包扎手法像是宮里常見的,且他轉(zhuǎn)醒之后就一直在痛斥軒飛,屬下方才如此推斷?!?p> 蒼鸮問道:“他都罵了些什么?”
“無非一些污言穢語?!逼罹D了頓,道,“主公可能未曾在意,天威這個人……有些古怪?!?p> “古怪?!鄙n鸮漠然一笑,“怎么,他中意七殺?”
“主公明鑒。”
“擅自行動,還鎩羽而歸?!鄙n鸮道,“天機啊,你如何也不懂事了?”
祁君忙道:“屬下斗膽,請念天威昔日戰(zhàn)功赫赫……”
“再鋒利的寶劍,折斷了就是廢鐵。去做你該做的事,莫要浪費時間?!?p> 祁君只好道:“屬下領(lǐng)命?!?p> 蒼鸮點了點,突然問道,“天魁還沒有消息?”
祁君回道:“十?dāng)?shù)日前在東海有過目睹,起了些沖突,沒能勸回來。”
“去把消息放給他,瘋狗哪有不咬人的?”
祁君領(lǐng)命退下,陽光又落在她的身上,她不動聲色地走過,影子依舊溫和平靜不露鋒芒?!安亍边@個字她一向運用得爐火純青,遠(yuǎn)比她主子知道的要出色得多。
“天英領(lǐng)命,奉主公密詔剿殺叛徒張文徹,不得有誤!”
昨夜的雨洗刷了江南,微涼的空氣攜著幽幽草香沁人心脾,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無疑是個神清氣爽的早晨。販草鞋的中年人支起了帳子,賣首飾的貨郎兒打開了木匣,“豆花”的吆喝聲剛剛響起在巷頭,老嫗們已經(jīng)整理好鋪上新鮮的水果坐下來聊天了,等到草編匠人排開一摞摞蘆葦操起活計時,興奮的孩子早已團團圍了上來。
在這一派繁華里,蜷縮在春熹茶樓墻根下的那個骯臟乞丐顯得如此地不合時宜。
軒飛邁出去的步子頓了一頓,轉(zhuǎn)向了另一條街的方向。并非出于對乞丐的歧視,只因她清楚這江都城中少說半數(shù)的乞丐都是望月宮的眼線。雖說宮主暫不打算殺她,可這從不意味著別人不會來尋她的麻煩。
但當(dāng)她走出十來步時,酸臭氣味居然飄得更近了些。軒飛微皺了皺眉頭,一絲困惑浮上了心頭:這些乞丐向來拿錢看路很少愿意把自己卷入江湖,這人卻是收了多少銀子,命都舍得不要了?
她便停在了墻角的陰影里,那乞丐竟不回避,反而拄著拐杖蹣跚地迎了上來。
干枯的亂發(fā)遮住了他的面部,除了酸臭還帶有濃重的腐臭,看來這個人受了不小的傷且并未得到及時的救治,是什么人要他帶消息給我嗎?莫非是洵哥哥?
“姑娘行行好,賞口飯吃吧……”聲音嘶啞,氣若游絲,好像當(dāng)真已餓得夠嗆。
軒飛隨手抓了幾個銅板放在他傷痕累累的掌心里,乞丐合掌鞠躬,顫聲道了一句:“無上天尊?!?p> 軒飛渾身一顫,抬起的玉手僵持在半空收不回來,那乞丐卻已踉蹌地轉(zhuǎn)過身遠(yuǎn)去,含糊地唱著:“廟王土地,覆護貴人,子夜良辰,金光加身……”
一個木球咕嚕嚕滾到她腳邊,她恍然回神撿起,還給了迎面跑來的孩子們,待再看時,臟乞丐佝僂的身影已湮沒在了人海。
廟王土地,子夜良辰。
有廟無僧風(fēng)掃地,香多燭少月點燈。城西的土地廟不大,除了廟會之期少有人來,一到夜里就成了乞丐們遮風(fēng)避雨的最佳場所??山歼@樣的郡治乞丐眾多,素來分幫結(jié)派等級森嚴(yán),外地的新來的總是低人一等,空間有限的土地廟里往往也沒有他們?nèi)萆淼姆酱缰亍?p> 廟后的土坡旁有一顆矮壯的棗樹,臟乞丐就歇在那里,盤坐入定,沐浴著月光。
“知非道長……”
知非未曾答應(yīng),只問道:“你一個人?”
軒飛道:“你傷得很重,治療要緊?!?p> 知非搖了搖頭,道:“去找蘇硯山來,你一個人太危險?!彼f話多少有些口齒不清,想是面部有傷未愈。
“我無能為力。”軒飛不肯松口,“他殺了我洵哥哥,我絕不會再見他!”
知非頗有些訝異:“七殺鬼王是你哥哥?你到底是哪一邊的?”
軒飛避而不答:“我?guī)慊靥旆澹瑒e的事毋須再管?!?p> “回天峰?”知非子抬起頭來看著她,平靜地說道,“莫非貧道還能置身事外?”
“你的臉……”軒飛失聲驚呼,身體竟也不自覺后退了半步。他的大半張臉已經(jīng)膿腫潰爛,像燒熔的蠟像般扭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左眼已被腐蝕成了黝黑的大洞,鼻子塌了一半,嘴唇也歪向了一邊,稀爛的腐肉間滲透出的黃色膿液更像是一只只仍在蠕動的蛆蟲,唯有右臉留下了小塊尚且完整的皮膚,依稀還能叫人辨認(rèn)出昔時的模樣。
怎么會這樣……軒飛心生悸動,匆忙移開視線不忍再看,知非方才苦笑地垂下頭去,再次將面容掩藏在亂發(fā)里。
“你……怎么逃出來的?”片刻的沉默之后,軒飛問道。
回答她的是一雙皮翻肉爛白骨盡顯的手,軒飛點了點頭,她知道徒手挖掘的痛。
“我能幫你什么?”
知非道:“讓蘇越來。”
軒飛道:“我只能助你離開江都,到了吳地你要找他易如反掌?!?p> “姑娘?!敝钦f,“貧道可以等,但時間不愿?!?p> 軒飛沒再說話,一直窩在小廟籬墻下睡覺的麻衣乞丐卻突然起身走了過來,繼而摘下了頭上的破布帽子,灰頭土臉地蹲在了知非的面前。
知非一愣,隨即嘆道:“你一個大少爺,糟踐起自己竟也這樣不遺余力。”
蘇越道:“比起師兄,小弟所為何足道哉?”
知非冷笑:“你們懷疑貧道在唱苦肉計?”
“不錯。”軒飛說,“我沒有理由信你。”
知非道:“正巧貧道也不愿信你。”
“那么多謝二位看得起在下?!碧K越微微一笑,“師兄有何吩咐不妨道來?!?p> 知非子終于拄杖顫巍巍站起,深吸一口氣說道:“走吧?!?p> “你們先行?!避庯w說,“江都地界,和我在一起不安全?!?p> 蘇越輕捏了捏她的手指,頷首道:“多加小心?!?p> 子正時分,萬籟俱寂,在江都城里安睡的人們?nèi)绾文芰系轿鹘嫉撵V月之下竟掩藏著腥血,如果不是知非掀起了這塊飽經(jīng)風(fēng)雨的破石板,誰又可以想象這淮左名都繁華之下的骯臟?
石板之下是條陰森狹小的甬道,看起來更像一個粗制濫造的狗洞,蘇越剛剛著手查看入口的情況,軒飛就已像只輕燕般落在了他的身側(cè)。簡單的眼神交流確保諸事無虞之后,知非便帶頭鉆入了其中。
密道簡陋而擁擠,只能勉強匍匐前進(jìn),在悶熱和昏暗的壓迫之下他們甚至難以呼吸,每一寸的挪動都費盡周折,每一刻的逗留都度日如年,連軒飛這樣嬌小的姑娘都深感舉步維艱,遑論蘇越和知非。
就這樣爬了少說兩刻光景,軒飛只覺得自己快要神志不清了,前面的知非卻忽然輕咳一聲停了下來,微弱的光線透過他身體的縫隙漏進(jìn)狗洞,好像終于到了盡頭。
“小心?!敝钦f。
蒼蠅振翅的聲音侵入耳際,空氣也開始略微流通起來,他們不禁用力呼吸了一口,但撲鼻而來的竟是一股難以名狀的惡臭,這臭氣仿佛還帶著一股恐怖的壓力,瞬間叫蘇越感到心驚肉跳翻腸倒胃,軒飛卻驟然預(yù)見了他們將要面對怎樣的景象——這種聞過一次便能刻入骨髓的臭味正是世人最難以承受的味道,尸臭。
嗡嗡聲越來越響,擋在前面的知非才剛剛出去,鋪天蓋地的蒼蠅就已圍了上來。軒飛幾近抓狂,只好加快速度爬出洞口,全力和這些煩人的蟲子抗?fàn)帯?p> 狗洞雖然難受,但蘇越現(xiàn)在卻寧愿從原路再爬回去。這個密不透風(fēng)的監(jiān)獄里橫七豎八壘著數(shù)十具呈不同程度腐敗跡象的尸體。最早的住戶只剩下白骨嶙嶙,遲些進(jìn)來的客人也已化成了一灘綠水,余下還能看出人形的一二卻更叫人驚心動魄。目之所及盡是凄慘,蘇越只好抬起頭來,好讓自己不去太過注意地面的景象。
門是一扇厚重的木門,外頭雖掛著鐵鏈,管理的人卻似乎沒有上鎖的習(xí)慣。是不是因為從沒有人相信從這個房間里竟然還能走出活人來?
木門開啟又關(guān)上,終于將那慘況隔斷在了身后,二人總算松了口氣,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面無表情的知非子。蘇越剛要開口,知非卻指了指前方,豎起了三根手指。
與那間墓室不同,他們所在的這個地下走道規(guī)整且干凈,更像是個大戶人家裝潢得當(dāng)?shù)牟貙毜匮?。軒飛很快擺平了兩個巡邏的守衛(wèi),又熟練地偷襲了值守室里正在喝酒的守衛(wèi)隊長,輕而易舉地弄到了這片區(qū)域的鑰匙。
知非這才開口說道:“走吧,在右邊。”
軒飛卻反而停下腳步質(zhì)疑道:“地道不是你挖的?!?p> 知非點了點頭:“是閣下剛才看到的那些先人,或許其一,或許數(shù)十,誰又知道呢?貧道只在那頭撿到了一地白骨,距地面不足三尺,可惜他沒法再堅持。”
蘇越拉住了軒飛,對知非道:“我們既然來了,自然沒有懷疑師兄的意思?!?p> 知非只是冷漠地應(yīng)道:“貧道也并不在意一個屠夫的看法?!?p> 右轉(zhuǎn)之后依然是一條干凈的長甬道,身左油燈長明,身右卻是一扇扇雕工精美的銅門。這些門后又是什么?未及二人細(xì)想,知非的腳步便已停在了第六扇門前。
繡羅帳,冷畫屏,屋子里鋪陳華麗,就像一個精致整潔的女子閨房,但這閨房里沒有花香,取而代之是滿屋腥氣,畫屏后也并非書桌,出人意表是個格格不入的鐵木刑架。受刑之人垂頭跪在地上,雙手被鐵鎖高高吊起,破爛的衣衫胡亂搭在身上,渾身盡是干涸了的黑色血跡,整個人看似毫無生機。
“她是誰?”軒飛問道。
知非還未作答,鐵鎖卻突然窸窣動了起來,似是受刑者正在痙攣,眾人的目光立即被吸引過去。那人緩緩抬起了頭,卻在頃刻間駭?shù)弥T人心驚膽寒。
這是一幅怎樣的景象?。∧悄[脹的臉上皮開肉綻污血橫流,竟密密麻麻布滿了數(shù)十道鞭痕,雙眼腫脹狀若核桃,裂成幾瓣的嘴唇間隱隱露出斷裂的牙齒,整張面容正如一個拙劣匠人隨手捏出的泥胚子,與其相比,毀容的知非都堪稱貌比潘安。
虧得一路受夠了震撼,這幅尊容總算沒有將他們嚇退,但鎖鏈意外地越來越響,似是那人越來越激動,蘇越正生困惑,軒飛卻起步向那人走了過去。
“郁文?”她試探地問。
那人的喉嚨間掙扎地發(fā)出詭異的咕嚕聲,縱橫交錯的溝壑間滾過了零星幾顆淚水,軒飛輕托起他的臉,果然在其左頰上看到了殘存的紅色胎記。
蘇越揮劍斬斷了鐵鎖,郁文早已麻木的雙手如兩把鐵錘般砸在了地上,失去牽引的身子向前傾倒,幸而軒飛及時攙扶,總算不至栽在地上。蘇越伸手想拉他起來,郁文卻不肯配合,只是竭盡全力撲向軒飛,伏在她肩頭不住地哀嚎起來。
“沒事了,別怕?!避庯w只能用蒼白無力的言語安撫著他,只是不管她如何使力似乎都難以將他支撐起來。
“雙腿都斷了?!碧K越說,“臏刑。”
軒飛不禁忿恨道:“這個蛇蝎惡婦!”
郁文只是一味地嗚咽,抬起剛剛恢復(fù)了一點知覺的雙手絕望地卡住了自己的喉嚨。
“她……毀了你的嗓子?!”
這副得天獨厚的嗓子曾掀起過多少風(fēng)云,又曾叫多少人艷羨不已,誰又承想這令他驕傲自豪藐視眾生的天賦卻是導(dǎo)致今日之悲的禍根呢?
蘇越唏噓不已,只有回頭問知非道:“師兄,這上頭是什么地方?”
知非道:“是個不小宅子?!?p> “這個地段只有兩處大戶,其一是富商秦紀(jì)的祖居,另一是本郡通守的私宅。”軒飛說。
蘇越道:“我記得通守是兩年前才從京城調(diào)派來的,而這地庫看起來有些年頭,秦氏既是祖居,可能性應(yīng)該更大些,沒有牽扯進(jìn)官家實屬萬幸?!?p> “走正門?”軒飛問道。
蘇越道:“他這情況怕是爬不出去,總歸不過一個富商府邸,或許可以一試。”
軒飛道:“只怕響動太大打草驚蛇,何況我們對上頭情況一無所知?!?p> “望月宮主不至于對郁文這樣一個棋子下狠手,我猜這里只是寒雪動用私刑的地方,防衛(wèi)應(yīng)當(dāng)不甚森嚴(yán)。師兄是怎么到的這里?期間諸事可還有印象?”
知非搖了搖頭,茫然地注視著腳下,殘存的右瞳一時間陰霾滿布。蘇越自覺失言,遂輕道一聲“抱歉”不多強求,轉(zhuǎn)而問軒飛道:“能和他交流么?”
軒飛點了點頭:“可以用手語,但他現(xiàn)在這樣……”
郁文蜷縮在軒飛懷里哆嗦不止,活像一只驚弓之鳥,蘇越嘆了口氣,道:“這樣吧,你和師兄原路返回,我?guī)麖恼T出去,人少反而方便行動?!?p> “我來吧?!避庯w說。
“他本比你重,又幾乎意識不存,對你而言太吃力了?!碧K越摸了摸她的頭,道,“帶師兄去怡山居休整,然后把這里的情況告訴我爹,江南商戶多少都受他的制約,他自然有辦法處理,我很快會去和你們匯合?!?p> 軒飛癡癡凝望著他,眼神迷離似有淚光閃動。良久她方才點頭應(yīng)允,把千言萬語盡留在了心底。
蘇越又自語似的問道:“這六扇門后,除了郁文,還會有什么?”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去看看?!避庯w說。
銅門開啟又關(guān)上,除了郁文恐慌的嗚咽再聽不到半點聲響,知非突然輕蔑一笑,說道:“你想軟禁貧道?”
“師兄也可以不這么想。”蘇越并不否認(rèn),只說道,“有些秘密本不該讓太多人知道,我未嘗不是在保護你?!?p> 知非道:“七殺鬼王和他的妹妹……你們蘇家的行事風(fēng)格實叫貧道刮目相看啊?!?p> 蘇越道:“我也料不得師兄為了掌門之位竟可如此不擇手段?!?p> 不亞驚雷乍響,知非動心駭目,倉惶瞪視著他:“你……”
“何需如此驚訝?”蘇越道,“師兄早該料得,我愿意相信的并不是你的為人。”
知非子怒道:“蘇越!平白無故,你休要含血噴人!”
蘇越輕嘆一聲,指顧從容:“尊師棲真道長執(zhí)掌的天峰派固然光明正大,惜白璧微瑕,其下鎮(zhèn)元子一派卻素與綠綺居朋比為奸,做著鏟除異己買賣江湖機密的勾當(dāng)。然紙包不住火,這般行事最終引起了你的注意,可你當(dāng)時并未上告尊師,也不曾與任何人提起,反而選擇了暗中展開調(diào)查?!?p> 不待他開口,蘇越又接著說道:“或許起初你不過是想藉發(fā)奸除惡揚名立威,然寒雪其人謹(jǐn)小慎微七竅玲瓏遠(yuǎn)非你所能及,你這捕蟬的螳螂最終還是落入了黃雀的陷阱。不過因禍得福,你也幡然醒悟比起檢舉鎮(zhèn)元子,和這個行事滴水不漏的女人合作,你的前途或?qū)⒏饷靼俦??!?p> 知非子殘存的半臉上肌肉止不住地抽搐,他只能咬死不認(rèn):“這具是鎮(zhèn)元師伯為求自保惡意誹謗,無憑無據(jù),你豈敢信口雌黃!”
“倘若天峰之事是我在查,或許我當(dāng)真便就這么認(rèn)定了,可惜呀……”蘇越悠然踱著步子,“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最好不要小瞧了我哥。千羽門雪華堂出事之后,你便料得我們將對天峰出手,因鎮(zhèn)元子對掌門的不滿人盡皆知,他對你的指證均可以栽贓嫁禍為名搪塞過去,你對此毫無所懼,卻擔(dān)心寒雪手中把持著對你不利的證據(jù),所以你第一時間趕到了綠綺居觀察事態(tài)。機緣巧合,你遇到了前去挑釁的內(nèi)子,又憑著與我相識取信于她,藉合作之由公然接近寒雪,尋機殺她滅口??杀氖悄阋琅f算不過她,盡管你如愿將她帶走,卻料不得她下手比你更快?!?p> 知非子無從狡辯,竟只能問道:“那你為什么要放人!”
蘇越嘆道:“一則當(dāng)時確不知情,二則我要寒雪的命全無用處?!彼戳擞粑囊谎?,接著道:“那時我對郁文尚無把握,只是在等著他們自相殘殺坐收漁利?!?p> “蘇越!”他的聲音都因羞憤而顫抖,“你很好……很好!你何不直接殺了我!”
蘇越平靜地看著他,說道:“你的命對我也沒有用,我不是你的敵人,對你的抱負(fù)也絲毫不感興趣——除非你希望如此,明白嗎?”
片刻的死寂過后,知非終于冷靜下來,一字一頓地說道:“蘇越,我曾以為我真的認(rèn)識你。”
是嗎?
大概是吧。
蘇越輕輕一笑,五味雜陳。
鐵門又被推開,軒飛徑直走到蘇越面前,將鑰匙遞給了他。
“走吧。”她哽噎了一下,“沒有了……”
地宮的上頭樸實無華,看起來就像個下人居住的偏房??词卣谒X,蘇越小心翼翼地點了他的穴道走出屋子,方見自己處在一個疏于打理的小院之中。這種老宅向來院院相扣,他只是不知這院居何方位。正琢磨著放下郁文上屋瞧瞧,一陣細(xì)微的踏草之聲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就是這里,快來快來!”
說話的是個女童,異地口音好生耳熟,蘇越頗為訝異,忙凝神再聽。
“你慢點,那里刺桂叢生,扎疼了可別來哭鼻子哦!”
藍(lán)鳳!青鳥!蘇越大喜,循聲快走了幾步,果然從縫隙中窺見了兩個孩子。他們怎么會到江都來?還偏偏出現(xiàn)在了這里,真乃天助我也!兩人還在小心翼翼地靠近院子,蘇越飛快地翻出了院墻,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二人面前。一團黑色的雙頭怪物突然從天而降,青鳥嚇得就要尖叫起來,虧得蘇越一手一個早已捂住了他們的嘴,否則這大院里可就要一夜不得安寧了。
“別怕,是我!”蘇越說?!疤K越?!?p> 青鳥眼中還是滿滿的驚恐,藍(lán)鳳倒很快回過神來,蘇越便松開了他,騰出雙手控制住想要逃跑的青鳥:“小鳥兒,我是蘇硯山?!?p> 兩個孩子這才看清這雙頭黑影原來是背著個人的麻衣乞丐,青鳥長吁一口氣,掙開束縛忿忿埋怨道:“你嚇?biāo)牢依?!?p> 蘇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藍(lán)鳳迅速觀察了四野,一把抓過青鳥道:“青鳥別鬧,蘇公子先跟我來?!?p> 他倆就住在鄰院,藍(lán)鳳將人領(lǐng)到墻根下,確認(rèn)無人方才開口說道:“這里暫時安全,此人傷勢太重,公子先將他放下。”
蘇越道:“傷恐怕一時半會治不好,可有法子讓他鎮(zhèn)定些?”
藍(lán)鳳點了點頭,對青鳥道:“我回房拿些寧神丹,你在這兒別添亂,知道嗎?”
“知道啦知道啦,你去吧!”青鳥沖他做了個鬼臉,方才低頭去看郁文的傷勢,“噫!怎么傷成這樣……該疼死啦!嘖嘖嘖!”
小丫頭,真希望你永遠(yuǎn)這樣無憂無慮。經(jīng)歷了這么多勾心斗角之后再次見到這個小精靈,蘇越只覺胸腔中滿溢著莫名的感動,他情不自禁伸手去牽青鳥的辮子,不料青鳥靈巧地一跳躲開,夸張地大笑道:“小乞丐,臟死了,不要碰我!”
蘇越無奈撇了撇嘴,青鳥這才調(diào)皮地將兩條辮子放在他手心:“給你給你!壞三三!”
“我怎么壞了?”蘇越哭笑不得。
青鳥笑道:“不然你干么扮成小乞丐?還背著個丑女人躲在那鬼屋里嚇我們!”
蘇越道:“我來救這個小哥哥,他被關(guān)在了那個院子里?!?p> “你說他是男的?”青鳥將信將疑地伸手戳了戳郁文的胸部,“還真是個男人?。∥乙詾槟阋魄閯e戀了呢!對了,灰灰呢?”
“飛兒在外邊等我,你們不在嵐谷呆著怎么跑來這里?”
青鳥道:“藍(lán)鳳來驗看牛黃的,我只是跟來玩玩,誰曉得這么巧碰到你呀!”
蘇越笑道:“所幸遇見你們,你可真是只報喜的青鳥!”
“確實多虧了青鳥,三更半夜不肯睡覺,非要拉我去看‘鬼屋’。”藍(lán)鳳小跑過來將一顆寧神丹灌進(jìn)了郁文嘴里,對蘇越道,“這藥有鎮(zhèn)定止痛的功效,應(yīng)該管用,接下來呢?送你們出去?”
蘇越道:“恐怕還得請你幫忙救治,你們方便脫身么?”
藍(lán)鳳笑道:“這倒不難,我是買家,東家只有阿諛的份。正巧青鳥前兩天找著一個荒廢的偏門,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動身?!?p> “嘻嘻!好耶!”青鳥高興得很,這起江湖大事在她眼里不過就是一個新鮮的冒險。
怡山居是個不大的客棧,也是蘇家在江都城中安設(shè)的秘密據(jù)點之一,軒飛剛剛處理好手上諸事就聽得下人報告二少爺平安歸來,她總算松了口氣前去迎接,不承想房門一開奔上前來的竟是青鳥。
“灰灰!灰灰!你真的嫁給他啦?”
軒飛木然,待到反應(yīng)過來時一張俏臉早已染得緋紅:“青鳥?藍(lán)鳳?你們怎么……”
青鳥不依不饒地纏道:“快說快說!”
軒飛瞧了蘇越一眼,迎著青鳥期待的目光輕輕點了點頭。
“哇!好棒喏!當(dāng)新娘子是什么樣的?是不是能穿漂亮的新衣服,戴滿頭的花花,還可以坐大轎子?”
她深黑的瞳仁里閃動著滿滿的憧憬,然這童言無忌卻如一盆涼水傾覆在蘇越頭上,讓他頓感沮喪消沉。
不請不宴,諸事從簡。這固然是軒飛提出的要求,他又如何不知妻子是在全心全意為他考量?
“他給我的,比你說的都要好?!避庯w的手搭在青鳥肩頭,雙眸卻沒再離開過蘇越一瞬。
青鳥還要追問,藍(lán)鳳及時發(fā)聲阻止了她,轉(zhuǎn)向蘇越道:“公子請將另一傷患請來,我好同時照看?!?p> 蘇越遂安排下人帶了知非過來,對藍(lán)鳳道:“已是丑時了,你倆可要先行休息?”
藍(lán)鳳笑道:“青鳥為了探險,吃過晚飯就拉著我去睡了一大覺,這會子倒還不困,救人要緊?!?p> 藍(lán)鳳讓青鳥驗傷,自己著手準(zhǔn)備器械藥材,青鳥隨意查看了一番很快就得出了結(jié)論:“兩人都受了不輕的外傷,不過有藍(lán)鳳在,性命不成問題。大叔臉上的毒含有少量烏頭,毒素沁入心臟以致心律失常用不了武功,運氣不好很可能導(dǎo)致心跳驟停而猝死喲!手指呢……壞了三根,切掉切掉!其他的養(yǎng)一陣子就好了,不用擔(dān)心。這個不男不女的就慘啦!差點兒失心瘋了,還好吃了藍(lán)鳳的寧神丹,雙腿和喉嚨沒得治,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臉上的傷倒好辦,不過養(yǎng)好了也是個丑八怪啦啦啦!”
“青鳥?!彼{(lán)鳳皺了皺眉頭。
青鳥吐著舌頭嘟囔道:“他早都昏過去啦,又聽不見!”
“我需要老姜、燒酒和熱水……”藍(lán)鳳抬頭看向蘇越,卻見其正直勾勾望著軒飛神游物外,只好無奈干咳一聲,窘得蘇越恍然回過神來。
“請說……”
藍(lán)鳳搖搖頭,笑道:“有青鳥幫我就足夠了,你們?nèi)グ伞!?p> “有勞。”蘇越也不推卻,感激地行了個大禮拉起軒飛就走,急得青鳥直跳腳抱怨:“藍(lán)鳳你干么趕他們走!”
“人家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嘛?!彼{(lán)鳳不以為然。
“我也有很多話要和三三硯說??!”青鳥控訴。
藍(lán)鳳哈哈大笑:“你啊……快去煮些麻沸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