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水下擒龍

　　炸起的煙塵還未落下，從木寨內(nèi)靠北角的一排矮房里，沖出來八九個人，一面跑一面咳嗽連聲。無邪聽出咳嗽聲很大，竟像是被啞巴草嗆的，正在猜疑不定，忽聽一聲清嘯凌空劃過，眼前微晃，落下一個人來。無邪定睛一看，狂喜失聲，上前一把抓住，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人竟是謠傳已死多日的包世仇。

　　包世仇覺出手被攥得很緊，一看無邪眼里滿含淚水盈盈欲墜，心中大受感動，一邊用左手輕輕拍著無邪的手背，一邊像安撫孩子似的柔聲說：

　　“無邪姐姐，別哭，我沒……我遇見了雷堂主，才知道你也趕來了……”

　　包世仇的話，無邪一句也沒聽進去，只知道自己手里握著的是一只活人的手，好半天才如夢方醒，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心有余悸地說了句：

　　“你可把我嚇死了！”

　　包世仇說：“我確實是險些被龍鎮(zhèn)江用計困死，多虧我明哥哥救了我，脫險后想隱身暗處追索龍鎮(zhèn)江，所以多日不曾露面，沒想到竟驚動了姐姐……你看，那個長頸無須的老者，大約就是龍鎮(zhèn)江?！?p>　　從一見面，無邪就一直目不轉(zhuǎn)睛，死盯盯地看著包世仇，對周圍一切都不顧了。耿魯暗將弟子們散開，把二人護在當(dāng)中，直到這時，金韻秋才挨近些，向無邪指點著從木寨中后出來的九個人，其中不僅有總舵主龍鎮(zhèn)江，還有總舵的兩名舵主和四個分舵主。

　　包世仇見無邪心神已定，遂說起他黑夜過江后，在葫蘆溝溝口遇見了酉堂弟兄，留下居靈和楊瑛協(xié)助把守，然后到溝西側(cè)找到雷南陽和連山易，一同潛入木寨后那片樹林中，多虧連山易精通此道，才查到了兩處地道暗口，因為怕敵人乘夜逃匿，才遲至天亮后，趁無邪和葉不寒斗口之際，和雷南揚分頭將啞巴草和霹靂彈投入地道內(nèi)，掀了龍鎮(zhèn)江的老巢。

　　無邪問及制服暗樁和樹上寫字的事，包世仇卻一無所知。

　　看龍鎮(zhèn)江已經(jīng)和葉不寒等聚在一起，包世仇才和無邪向前迎上幾步，仔細看了看這個統(tǒng)帥兩千余人、霸占長江下游三千里水域的金龍幫首領(lǐng)，豐顙高額，鷹鼻鷂眼，目光如電，威棱逼人，倒是個出類拔萃的一代梟雄。

　　雙方已明爭暗斗多日，初次正面相對，竟好似故友相逢。龍鎮(zhèn)江雙手抱拳，誠心誠意地向包世仇說：

　　“少俠脫出臼潭，大出老朽意外，佩服佩服。”

　　包世仇面色一紅，也誠心誠意地說：“總舵主多謀善斷，不才也十分贊佩?！?p>　　龍鎮(zhèn)江問：“少俠遠道而來，似專為追尋龍某，不知有何見教？”

　　包世仇說：“只為向總舵主請教一件事。”

　　“何事？”

　　“天啟五年，鐵蛋金弓夫婦遭何人所害？”

　　一言乍出，龍鎮(zhèn)江和在場那些上年紀的人都心中一凜，敢情是要報十幾年前的舊仇。

　　龍鎮(zhèn)江問：“少俠尊姓大名？“

　　包世仇說：“包世仇?！?p>　　“報世仇？”

　　“正是此意。”

　　“鐵蛋金弓是……”

　　“先父?！?p>　　龍鎮(zhèn)江二目看定包世仇，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信義攸關(guān)，恕老朽難以從命。”

　　金韻秋忍不住大聲斥責(zé)一句：“背叛師門，毒害師兄，還厚顏侈談信義，真不知天下有羞恥事！”

　　龍鎮(zhèn)江看了金韻秋一眼，冷冷地說：“龍某從未背叛師門?！?p>　　金韻秋說：“奇門嚴禁結(jié)交官府，你投靠東廠，做朝廷鷹犬，豈非背叛師門？”

　　龍鎮(zhèn)江說：“身為大明子民，學(xué)得驚人藝，貨與帝王家，何罪之有？”

　　金韻秋還要接話，包世仇向他一笑說：“金姑姑，天下事是非難明，為今之計，只好手下分辨了?！鞭D(zhuǎn)臉看看無邪，無邪笑著點點頭，他才對龍鎮(zhèn)江等人說：

　　“江湖上的是非只憑刀頭見血，家嚴家慈遇害時，龍總舵主不僅參與此事，而且為主謀之一，既然不肯說明內(nèi)情，不才找總舵主清一清舊賬也不為過。但我輩習(xí)武并非為了殺人，不然武功越高殺人越多，豈不成了兇手？總舵主一方二十四人，不才孤身一人，以三場為限，有愿賜教者一人一場也可，一人三場也可，在下如技遜一籌，立即退出江湖，前仇一筆勾銷；否則，解散金龍幫，不許在長江為惡?！?p>　　龍鎮(zhèn)江身后的金龍幫人一聽此言，立即大聲斥喝，但并無一人敢出頭迎戰(zhàn)。龍鎮(zhèn)江左右看看，見無我、岳中天等也無一人搭腔，不禁心中著惱，停了半晌才怒哼一聲，轉(zhuǎn)臉向包世仇說：

　　“久聞少俠武功蓋世，龍某自知不敵，但為了金龍幫千百弟兄的身家生計，只得勉為其難，見識一下少俠的水下絕技?！?p>　　說完這話，還特意向遠處的楊興和陳義遙相為禮，故示從容。無我等和金龍幫人，深知龍鎮(zhèn)江水下功夫冠絕當(dāng)世，自料包世仇縱然武功過人，未必精通水性，登時互相交頭接耳喜形于色。

　　耿魯看看楊興和陳義，二人一同搖搖頭。無邪看看包世仇，包世仇卻含笑點點頭。無邪笑了。

　　葫蘆溝口細肚大，大肚子方圓約十畝，水深數(shù)丈，雙方人眾齊聚岸邊，木寨里聽說總舵主要下水比武，又出來三十多名壯漢站腳助威。無邪令人喚來雷南揚和連山易，布置教眾四外警戒，以防金龍幫乘機弄鬼。

　　龍鎮(zhèn)江命人取來水衣，從容不迫穿著停當(dāng)，腰掛一個油布鏢囊，左手套好帶鉤指套，右手拿了一把一尺六寸長的三棱透水錐，側(cè)臉向南邊看看，包世仇已徐徐脫下外衣，露出一身銀灰色貼身水衣，肩披短帔，腰圍短裙，樣式古怪，閃閃發(fā)光，龍鎮(zhèn)江半生與海為伴，竟認不出朱泠送給包世仇的這套水衣是什么做的。無邪示意地摸摸腰中五圣劍，包世仇對她搖搖頭，兩人相對一笑。

　　對敵的二人走到岸邊，龍鎮(zhèn)江向包世仇一抱拳，說聲：

　　“少俠請?！?p>　　包世仇也回禮相敬：

　　“總舵主請。”

　　兩人同時縱身，凌空入水，龍鎮(zhèn)江縱起三丈高，一折身，頭下腳上，雙手護頂，筆直穿入水中，水花微濺，瞬間即滅；包世仇比龍鎮(zhèn)江高出一丈多，半空中轉(zhuǎn)半個圈，向水中察看一眼，也是頭下腳上筆直入水，卻水花不濺，輕若無物。相形之下，強弱立分。

　　水下情形，龍鎮(zhèn)江了如指掌，包世仇卻一無所知，入水后立即四下游動，摸清深淺。岸上的人只見水面平靜，微波不興，正在納悶，忽見包世仇直上直下躥出水面，半空中喊一聲：

　　“無邪姐姐，劍?！?p>　　無邪應(yīng)聲如響，迅即抽出五圣劍向包世仇擲去，包世仇半空接住，飄然入水，隱隱聽見水下響起一陣細碎的金鐵交鳴聲。包世仇又飛身出水，喊了聲：

　　“無邪姐姐，接劍?！?p>　　五圣劍從包世仇手中擲出來，疾如飛矢，到無邪身前丈許，突然緩慢下來，輕輕落在無邪手中。在場很多名家，一眼便看出這是暗器的上乘功夫，力量尺寸均妙到毫巔。無邪扭頭看看站在身后曾用暗器攻過包世仇的巫氏三兄弟，三人赧然一笑，不住咂嘴稱羨。

　　岸上人們稱贊，水中形勢驟變，包世仇擲還五圣劍后，站在水中，向浮出水面的龍鎮(zhèn)江說：

　　“我削去了水里的渦輪刀，你我公平一戰(zhàn)，請?！?p>　　原來這葫蘆溝水寨為防暗襲，在水底埋伏了五處渦輪刀，借水流旋動，犀利異常，龍鎮(zhèn)江熟知內(nèi)情，在刀叢中來往自如，宜守宜攻，包世仇卻需加以防范，處處制肘，因此才借削鐵如泥的五圣劍，將渦輪刀全部削掉。

　　龍鎮(zhèn)江見狀，自知已失去了取巧之機，登時手持透水錐撲殺過去。水下廝殺不同陸上，全憑來回游動一沾即走，岸上的人只能看見一會兒水波翻騰，浪花飛濺；一會兒波平浪靜，生息皆無。龍鎮(zhèn)江仗著天賦異稟，能水下視物，長久潛伏水底，盡力引誘包世仇在水下搏斗，以圖憑耐力制勝。后來見包世仇身似游魚，回旋自如，有時迎面撲來，一眨眼竟繞身而過，臉上笑容可掬，仿佛不用閉氣功夫，自然暢游水下。龍鎮(zhèn)江心念一轉(zhuǎn)，便浮身而上，打算用一手迎門三不過的蝴蝶鏢取勝。包世仇跟蹤浮出水面時，龍鎮(zhèn)江已騰身躍起，包世仇明知他要用暗器，仍然一個魚躍龍門，縱起四丈多高，好像要用蒼鷹搏兔直擊龍鎮(zhèn)江頭頂。龍鎮(zhèn)江盼的就是這個機會，借下落之勢，一抖手，三點銀星由上而下，直奔包世仇胸腹。這當(dāng)兒，包世仇也正在下落，看上去好似用身子對準那三只蝴蝶鏢撞去，嚇得岸上的無邪等人，和剛趕來的楊瑛和居靈，都禁不住驚叫一聲。忽見包世仇身子向左一扭，竟錯出三尺，三只蝴蝶鏢剛從身邊掠過，已經(jīng)落近水面的龍鎮(zhèn)江，又雙手打出六只蝴蝶鏢，三只由左向右，三只由右向左，上下交錯向包世仇飛去。包世仇向左飄去的身子，忽然兩臂微震，肩上短帔大張，平如鳥翼，身子像一條搖頭擺尾的鯉魚，竟向右扭出三尺，躲過左右飛來的五只蝴蝶鏢，右手順勢一探，猶如信手摘花，捏住一只飛旋的蝴蝶鏢。龍鎮(zhèn)江落水時扭頭回望，瞥見包世仇身子一縮一伸，緩了緩下落之勢，右手微揚，一點銀星直向下射來，他趕忙閉氣下沉，不料那只蝴蝶鏢竟入水丈余，擊中他的右肩，透水錐脫手落入水底，嚇得他扭身便向溝口逃去。還未逃到溝口，猛覺身邊水流逆轉(zhuǎn)，臍下驟涼，后脊梁像被抽了筋，渾身一顫，內(nèi)力盡失。

　　岸上雙方的人都為方才那驚險的一瞬愣住了。無邪兩眼盯緊絲毫未移，看清楚包世仇身未入水，水下便翻出一縷血影，知道包世仇業(yè)已獲勝，立即吩咐雷南揚、耿魯?shù)榷汩_那片埋火藥的地方，將木寨四周把住，以防金龍幫狗急跳墻。

　　金龍幫的人也看見了水下一閃即沒的血影，總督的兩名舵主和葉不寒等人剛要有所舉動，水花一響，包世仇手提龍鎮(zhèn)江一躍上岸。居靈忙過來幫包世仇穿好外衣。

　　龍鎮(zhèn)江內(nèi)力雖失，余威尚在，右肩上血透水衣，仍向包世仇從容拱手，朗聲稱贊：

　　“龍某今日得見水上絕技龍門三疊浪，死而無憾。”轉(zhuǎn)身對那兩名總舵舵主和葉不寒等人說：“你我兄弟一諾千金，解散金龍幫，退出江湖?！?p>　　金韻秋一躍上前，厲聲喝問：“龍鎮(zhèn)江，你我之事如何了斷？”

　　龍鎮(zhèn)江面不改色地說：“你我恩怨，與金龍幫無干，龍某內(nèi)力盡失，賢侄女盡可為所欲為?！?p>　　直到這時，在場眾人才知道龍鎮(zhèn)江內(nèi)功已被包世仇廢去，不禁齊向包世仇看去，有的人才證實江湖傳言妙手回春方叔和被玉手鐘馗廢去內(nèi)功之事是真的，也有的人才相信眼前這個玉面朱唇的年輕人，確是活報應(yīng)的親傳弟子，隨之，金龍幫眾人欲作困獸之斗的妄想也頹然作罷了。

　　金韻秋攔住欲上前出手的連山易，走到龍鎮(zhèn)江面前，恨恨地說：

　　“我恨不得將你剖腹剜心，以雪奇門之恥，報殺父之仇！”

　　包世仇聞言，對金韻秋溫和地說：“金姑姑，武林人內(nèi)功一失，生猶死耳，何必剖腹剜心?！?p>　　金韻秋凝視著驟呈老態(tài)的龍鎮(zhèn)江，正在暗自沉思，忽聽坡上一聲尖嘯，從木寨西邊掠來一條身影，如流星飛墜，落在金韻秋身旁。

　　金韻秋一看，不禁驚喜交加，激動地叫聲：“牟師哥?！?p>　　牟一世如獲至寶，悲喜交集，聲淚俱下地叫：“韻秋師妹，我找了你二十多年哪！”

　　一言出口，四目相對，回首往事，宛如夢境，連一旁的龍鎮(zhèn)江也不由得嘆息一聲。這時候，誰也沒看見連山易在人群中悄然離去。

　　牟一世輕噓一口氣，凄然說：“韻秋師妹，請讓你這個老沒出息的師哥，報答一點先師的大恩吧?！闭f罷，轉(zhuǎn)身欲向龍鎮(zhèn)江走去。

　　金韻秋拉了一下牟一世的衣袖，遲遲疑疑地說：“龍鎮(zhèn)江的內(nèi)功已被包少俠廢了。”

　　牟一世聞言，先是一愣，然后定睛向龍鎮(zhèn)江臉上看去，猛力跺腳，憤憤不已地說：“牟一世一生碌碌無能，卻不屑殺一個廢人。師妹，師門大仇已報。我們走吧?！?p>　　金韻秋左右張望兩眼，奇異地問：“連師哥呢？”

　　牟一世也隨之四下張望，金韻秋忽然心有所悟，低聲說了句：

　　“大敵當(dāng)前，諸事未了，我們不要打攪了，走吧。”

　　金韻秋說完話，走到無邪面前雙膝跪下，磕了三個頭，二目含淚說：“韻秋蒙老教主救命之恩，終身難報，請教主上稟老教主，就說韻秋回祖籍告祭先父，不及當(dāng)面辭行，容當(dāng)后報吧。”

　　無邪連忙攙起金韻秋說：“金姑姑，無邪如同你的女兒，深望不要忘了苗山。”

　　一場仇殺，驟然間變成了依依惜別，金韻秋向雷南揚、耿魯?shù)热烁孓o后，協(xié)同牟一世走出很遠，還不住回頭回腦尋找連山易，忽然從林中鉆出了滿臉帶笑的周敬，未到近前就喊：

　　“師父?！?p>　　牟一世詫異地問：“你怎么來了？”

　　周敬說：“花子老兄送我……”一回頭，愣了。“人呢？”

　　師徒二人邊走邊講，周敬也像金韻秋一樣，不住回頭四外找人。

　　龍鎮(zhèn)江望著三人走遠，忽然一聲長嘆說：“龍某行事縱有不當(dāng)，豈能下手毒害師兄？”

　　包世仇問：“兇手是誰？”

　　龍鎮(zhèn)江背身擋住身后眾人，右手放在胸前，伸出食中二指。

　　無邪一看即知他指的是蒲同。想不到這個叛賊二十多年前已暗中與東廠勾結(jié)了。

　　包世仇問龍鎮(zhèn)江：“你為何不當(dāng)面告知他們？”

　　龍鎮(zhèn)江搖搖頭說：“他們力所不及，徒受其害?！?p>　　包世仇沉思一下，揚聲向龍鎮(zhèn)江等金龍幫人說：“金龍幫只要退出江湖，在下決不再為難諸位，長江水域不乏生路，望好自為之。無我、茅庚，這次我未見到你們做惡，權(quán)且再饒過你們一次。其余各位，素昧平生。”看了看岳中天：“既不問姓名?！庇挚纯茨莻€蒙面人：“也不看尊容，任憑諸位各討方便，但愿以后我們不再為敵。”

　　說完，與無邪帶領(lǐng)五毒教眾便要離去。

　　突然，龍鎮(zhèn)江高喊一聲：“少俠留步?！?p>　　包世仇回身站住，靜靜相望。

　　龍鎮(zhèn)江緊走幾步來到近前，看定包世仇，清清楚楚說了八個字：“渭水之濱，清風(fēng)明月?！?p>　　包世仇感激地點了點頭。無邪想詳細追問，龍鎮(zhèn)江已轉(zhuǎn)身同眾人向木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