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鄭楹母子在京城已住了大半月,詹沛開始打點護送二人回礎州的事宜。
鄭楹本以為可以在京長住下去,忽聽丈夫要送自己回去,心中一萬個不舍,連日哀求丈夫許她母子兩個留下。詹沛雖也滿懷眷戀,情濃時幾次搖擺不定,然而一經(jīng)清醒,就會憶起不久前高契將軍險些遇刺之事。一想到京城仍有來自多方的動蕩敵視,任憑再怎么不舍,詹沛還是細細選派出一波人馬,準備中秋后即送妻兒回礎州。
離京的日子擇定,鄭楹知道夫君是決心已定,心中失落一言難盡。詹沛見她悶悶不樂,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想了不少法子逗她開心,都不見效用。中秋節(jié)前一天,清晨起床不久,詹沛忽靈光一閃,想起鄭楹最喜騎馬,恰好從家往西出城至郊外便是一處絕佳的草場,于是破例沒去任上,帶妻兒同去西郊騎馬放風。
詹沛幼年常同郭滿在此騎射玩耍,想不到再次置身于此,兒子已和當初的自己快一般大了。許是父母皆喜馬術的緣故,林兒一騎在馬上頓時興高采烈起來,平日里有幾分畏懼父親,此刻與父親同騎一匹馬,倒是毫無抗拒,越發(fā)地熟絡親熱起來。鄭楹起初仍舊悶悶的,看見他們父子親昵的樣子也不由自主歡喜起來,漸漸有了興致。
不巧這日天陰,來此騎馬的人甚是寥寥。鄭楹抬眼遠望,草地遼闊,一眼直看到遠處的大片林地,頓覺頭腦一陣放空,豁然開朗,這是她凄悲人生中少有的感受。
而放空之后不久,思緒忽然開始洶涌翻飛。鄭楹盯著遠處的林子,一會兒憶起當年地道里的奔忙逃命,轉念又想起乞巧節(jié)牽著哥哥走過的熱鬧街市,舊事走馬燈般在眼前輪番浮現(xiàn),停也停不下來。念頭糾集纏繞間,忽捋出一縷早已忘卻的舊事,原本只當是壞人說給外公惡意中傷詹沛的話,而近來的種種,使鄭楹再度想起這番話時,心中開始有了微微的動搖。
于是鄭楹引馬騎行到詹沛身邊,低聲道:“讓護衛(wèi)們遠一些,我有些話想問你。”
“又有話問?不能等回家再說嗎?”詹沛不想掃了一家人秋游的好興致,見鄭楹眼神堅定,只好示意護衛(wèi)原地等候,自己則陪同妻子繼續(xù)往前慢慢騎行。
“公公究竟何時故去的?”沒走多遠,鄭楹就開口了。
詹沛一聽見這話,整顆心如同沉到水底,他早知這一問遲早要面對,他也知道,鄭楹既然這么問,八成已知道了答案,便照實答道:“薛王案發(fā)八日后,五月二十三?!?p> “可當年你回去奔喪是兩個月后,為何那么晚才得信?”
詹沛沒有回答,只是摩挲著兒子的腦袋探問道:“你可是聽誰說了什么?”
“你先回答我。”鄭楹換了稍硬的口氣,竟是不許對方岔開話。
“我也不知為何家里無人來信。”
“真是怪極了……你不是有幾個姐姐?”
“我懂事之前,三個姐姐就早逝的早逝,遠嫁的遠嫁,我十歲去到礎州后更沒了往來。父親故去后,家里既無人知會我,想必更無人知會出了門的女兒。”
“管家仆從們呢?”鄭楹又拋來一問。
往常都是詹沛審問別人,今日輪到自己受審,且審問自己的不是別人,而是最最親近的妻子,他心底陡然生出陣陣涼意,低沉而短促地答道:“我回去時家里人早走光了?!?p> 鄭楹不再回話,望向遠處,眼神飄忽若有所思。
詹沛生怕她又想出些什么有的沒的來,便出言擾道:“我想,應是父親曾在先王處做事,與先王頗有交情,回京后聽說先王見疑,便為先王說了些好話。鄭巒多疑,聽見父親為先王說話,必定是懷疑父親已被收買,便在薛王案后一并將我父親殺害,并處心積慮弄成誤服藥酒的假象掩人耳目?!?p> “那你也一定很想要為他報仇吧?”鄭楹問道。
“你這話是何意?”詹沛蹙眉問道。他最恐妻子猜疑自己是借主公之兵為自己的父親報仇,弦繃得太緊,以至于妻子淺白的問話入耳后竟拐了道彎,多出一層意思來。
“這有什么不明白的?”鄭楹也皺起眉頭,驚詫于多智的丈夫今日竟連一句大白話也聽不懂,“我是說,這樣說來,鄭巒與你也有殺父深仇,你難道不想早日殺了他嗎?”
詹沛這才意識到是自己太過敏感了,松口氣,問道:“能否先告訴我,是你自己沒由來地想到了我父親,還是有人同你說了些什么話引你去想?”
——其實,詹沛就算不問,想也知道,七八年間都沒有上過心的事情,忽然間留了意,顯然是有人旁敲側擊。
鄭楹知道礎州和弋州關系緊張,不愿雪上加霜,便遮掩道:“并沒有人說什么。我只是偶然聽聞公公原是案發(fā)八日后故去的,而你得到信回去奔喪卻是兩個月后,有些納悶罷了。現(xiàn)如今你家舊有的人口既已散盡,前情終歸要成謎,多問無益……你放心,我以后不提便罷?!?p> 鄭楹不善措辭,這番話任誰聽都會當她心中仍舊半信半疑。事實上,鄭楹本就最不愿懷疑自家公爹,聽完詹沛的猜想后也覺有理,心里的猜疑已消下大半。
而詹沛還當她是真起了疑心,對妻兒的去留問題有了新的主意——不如干脆留她母子在京,守在自己身邊,總能少見些心懷不軌之人,也少聽些迷魂亂竅之語。
這可如了鄭楹的心愿,夫妻兩個得以廝守相伴,在這之后的一陣子時間里簡直甜蜜得羨煞旁人。
—————————
皎津軍務衙門的總務書房里,魏鯤一手撫案,一手拿著剛剛接到的圣旨,一遍遍玩味著。圣旨只有寥寥幾個字,分量卻不輕——賞了自己懷化將軍之銜,且無一個字召自己進京,更無一個字問責之前稱病拒不進京之事。這已是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拉攏退讓的姿態(tài)。
萬舉聽聞魏鯤得了封賞,便從中挑撥,說周知行是在使緩兵之計,待韜光養(yǎng)晦、站穩(wěn)腳跟后,定然翻臉不認人,大舉來攻。
萬舉的話魏鯤倒也聽進去了,只是魏鯤為人處事也甚是保守,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事是萬萬做不出的,況且礎州那邊已打了七八年的仗,魏鯤心想只要自己在皎津安安份份地,礎州定然也不愿輕啟戰(zhàn)端,否則何至于退讓至此?即便是緩兵之計,自己也一樣可以借機壯大,久而久之,興許能趁亂分一杯羹,成為第二個楊昉,坐擁皎津,想來也不失為上策,總強過一早成了別人的眼中釘,想到這里,魏鯤更有了得過且過的心思。
次日,魏鯤便令文士寫了篇極盡恭謹謙馴的上表,自己工工整整親筆謄錄了,蓋上朱紅官印,遞于朝廷以示臣服,果然兩個月后又獲封皎津節(jié)度使,正合其意。魏鯤大喜過望,又聽使者帶來了聯(lián)姻的消息——高契愿將長女嫁與尚未娶親的魏鯤次子魏如豹,兩家聯(lián)姻,永結盟好。魏鯤樂不可支,一口便答應了下來。
礎州和魏鯤這么你來我往水乳交融的,萬舉一旁看得是心急如焚。萬舉知道自己身份尷尬,手中又無權無兵,自然是不敢拿早已被魏鯤拋諸腦后的“密旨”去彈壓,只能事事逢迎,無奈之下,只能再想其他法子。
—————————
礎州勢力既已把持京城,少不得要選調礎州親信文武安插進京,詹沛一早就想把弟弟郭滿遷入京城做自己的左膀右臂,不想郭滿卻婉言謝絕了。
詹沛其實也早覺察到自己這個弟弟在有意無意疏遠自己,而背后緣由,他卻怎么也想不明白,莫非是為多年前自己責備他泄密之事?可在那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里兄弟二人貌似并無嫌隙,仍是同往常一樣的談笑風生。詹沛一點點細想,發(fā)現(xiàn)真正感受到郭滿的疏遠,似乎是從成親那年開始的——
四年前,詹沛本欲和郭滿同辦婚事,卻被郭滿找了個奇怪的借口辭拒了。詹沛成親一個月后,郭滿才自行另辦了簡單的親事。郭滿此舉的意味,詹沛一直也沒想明白。
原來,當年周知行得知兄弟二人有意同辦婚儀,起初歡喜得不行,滿口應承著要為兩對新人主婚,再一問,卻聽說郭滿將娶的是一個名叫雀兒、鄉(xiāng)野間長大、家人死絕且來路不明的女子,頓覺此女當不起同鄭楹一介王女共辦婚儀,實在辱沒鄭楹之父的王者之尊。
周知行本想直言令兩人分開辦,又自知管得太寬,有些為難,心想,既是詹沛拉著弟弟一同娶親,要讓他改口趕弟弟回去獨辦,恐怕詹沛是斷然拉不下這張臉的,必得叫郭滿自己開口辭了,才能顧全幾方的臉面,至于郭滿的臉面,周知行倒沒有放在眼里。
周知行習慣了拿大,雖是使人難堪的話,卻懶于字斟句酌。郭滿一來,周知行三兩句話便將自己的意思說了出來,很是直白。郭滿聽了,心里是又慚又氣,當著上司只能唯唯諾諾,回去便草草想了個借口,固辭了詹沛同辦婚儀的邀約。
—————————
四年過去,郭滿也早有了兒子,名喚郭震。巧的是,正如同他們的父親一樣,震兒比林兒也只小了兩個月,也常在一處玩耍。鄭楹在礎州時,與雀兒母子早已親如家人。雀兒為人伶俐,鄭楹跟前一口一個“嫂嫂”,叫得鄭楹心里暖烘烘的,覺得又有了家人一般。鄭楹如今身在京城,除了弟弟鄭樟之外,最常想起的便是這個嬌柔伶俐的弟妹。
臨近歲末,詹沛忽聽傳聞說雀兒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郭滿抓住后,一封休書將其逐出了家門。
詹沛雖一早便得知此訊,卻因忙于公務不曾深究計較,也不曾告訴鄭楹。鄭楹深居簡出,直到來年開春,忽聽聞郭滿將迎娶新婦,急忙一打聽,才知道了這一切,頓時仿佛受了當頭一棒,趕緊促詹沛派人去礎州查問清楚。
詹沛并不僅僅是派了人前去,而是親自去了礎州,不過,他此去卻不只是為了查問雀兒之事,也不只是為郭滿新婚送賀禮,而是為接薛王鄭樟來京——
周知行決定此時接鄭樟來京,因為郭滿將迎娶的不是別人,正是楊昉的孫女。周知行等礎州權貴對于弋州楊昉早已成了驚弓之鳥,楊昉稍有異動,礎州就要抽絲剝繭地深究一番。此次楊昉竟要招贅一個留守礎州且是養(yǎng)子出身又曾休妻的礎州武官,這一離奇的舉動驚得礎州一連商議了三天,琢磨出各式各樣的猜測不下十種,結論卻是一致的:楊昉應是意不在郭滿,而在于鄭樟。所以,必要在楊昉玩出其他花樣之前,將薛王鄭樟帶離礎州,送歸定國公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