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沉舟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他躺在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破爛涼席上,這兒是剃頭周的茅草屋,就在城西石拱橋邊,李沉舟最初到這小城就是在這兒對付了些日子,如此說來這兒也算是他的家。
屋內(nèi)陳設(shè)如舊,一覽無余,甚是簡陋。一把破爛竹椅正對著窗戶,滿地都是酒壇,屋檐上結(jié)滿了蛛網(wǎng),幾幅破字陋畫卷放在一旁,其間還有一副纏著粗麻線的,是李沉舟繪的,畫的是個清秀的姑娘,提著盞燈籠,可年齡太小約莫只有十一二歲,實在賣不上價錢,太便宜了李沉舟又不肯,畢竟花了些功夫。就這樣強買強賣地銷給了剃頭周,換了壺酒喝,到頭來這畫還是相當于在他李沉舟自己手里。
李沉舟覺得腦袋暈得厲害,他只記得被那外鄉(xiāng)人狠狠揍了幾拳,在之后的事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翻身下床,渾身酸疼,好在這三年里挨了不少打,也習慣了,好不容易才勾著身子拉開麻草窗簾,一只青鳥伴著刺眼的陽光飛了進來,在李沉舟額頭上輕輕地啄了一下,然后翩然落在那把破爛竹椅上,凝視著眼前的少年。
李沉舟倒也不在意,他把頭伸出窗戶,微風徐徐輕撫而過,甚是自在。
順著小河望過去,不遠處的石拱橋下頭,剃頭周正忙的不亦樂乎,今兒行情不錯,好幾個青年排著隊等著剃頭,少有的紅火,一時半會估計不會回來。
李沉舟索性也不再久待,省的剃頭周回來了找他討酒錢,躡手躡腳地摸了出去。
李沉舟走在街上,以前不怎么搭理他的人現(xiàn)在都對他甚是恭敬,點頭哈腰的不在少數(shù),還真是狗眼看人低。他現(xiàn)在學靈光了,心里的鄙夷和不屑從不表現(xiàn)出來,一直是一副嘻嘻哈哈的嘴臉,讓人誤以為單純。
城西盡是些泥巷子,住在這邊兒的都是些落魄戶,沒幾個光宗耀祖的,一代比一代不如意。李沉舟算是從城西搬到城東,像他這樣的好命人沒幾個,旁人見了明里是羨慕,暗地里不知道說什么難聽話呢,李沉舟倒也不覺得自己命好到哪里去了,都是活著罷了。
走了約莫半炷香的功夫,才看到了屈家宅子高高的圍墻,他特地繞過正門,從西南角的側(cè)門探進身子,那門縫還只開了一點點,僅夠自己瘦弱的身子,老宅子老木頭門開大了聲兒響,怕被管家發(fā)現(xiàn)了自己徹夜未歸,被抓到把柄可不好,可都走到門口了,還是被一聲叫喊給喝住了。
“你小子跑哪兒去了?”張管家趾高氣昂地望著眼前的少年,他早就看李沉舟不舒服了,一個流浪至此的臭乞丐,在他這兒花了些票子賞了份差,竟得少爺賞識硬是做了書童,平日里沒少得賞賜,自己別提多眼紅了。
李沉舟裝作一副純良無害的樣子,答道:“昨晚去城西的周伯那兒剃頭去了?!?p> 張管家一聽,望了望李沉舟滿頭雜毛,火冒三丈道:“還周伯,你們倆喝酒的時候你可都是叫他剃頭周啊。”
李沉舟一聽啞然無語,沒想到這張管家暗中調(diào)查自己。
“聽說昨晚鳴鳳樓死了好幾個外鄉(xiāng)人,現(xiàn)在官府到處在抓人,你可知道些什么?”
李沉舟大驚,但面部神色卻依舊是一臉平靜,只是搖了搖頭。
張管家瞥了眼面前這個弱不禁風的少年,對著他啐了口唾沫道:“你昨兒晚上是不是跟剃頭周就在那兒喝酒?小兔崽子你跟我裝蒜?你給我小心點,別再被我逮著?!闭f罷擺頭揚長而去。
李沉舟現(xiàn)在懶得多想,他進房吃了點糕點,隨意洗了洗,涂抹了點跌打損傷的膏藥,沉沉地睡去。
過了許久,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把睡夢中的李沉舟驚醒。
“臭小子,開門,是你爺爺我?!?p> 李沉舟聽著大嗓門就知道是那酒瘋子,不怎么愿意搭理。
他睜眼見外頭天已經(jīng)黑了,畢竟是在宅子里,怕驚擾了別人,百般不情愿還是下床開了門。
剃頭周笑嘻嘻地一步跨了進來,張望了一眼房內(nèi)陳設(shè),隨手拿了桌上一塊糕點啃了起來,咧著嘴笑說:“你小子轉(zhuǎn)運了,就把老子忘了,這么多好吃的怎么沒見你帶出來給老子嘗嘗?”
李沉舟也不說話,怕他噎著給倒了杯水。
這一覺睡醒,該想起來的他也都想起來了,那幾個外鄉(xiāng)人是剃頭周殺的,紙是包不住火的,官府的人早晚能查到剃頭周身上來,現(xiàn)在不跑可真沒機會了。
“你要走了嗎?”李沉舟皺著眉喃喃道。
“這不換個地界給人剃頭嗎?多大點事兒,看你現(xiàn)在過的挺好我也就可以安心走了,只可惜我那間茅草屋再沒人光顧了。”
三年了,李沉舟再沒哭過,現(xiàn)在他也沒一滴眼淚,只是覺得怪難受的,他從抽屜里掏出他的全部積蓄,也就幾張揉得褶皺不堪的票子,裝在一個小包裹里,遞到剃頭周懷里。
“路上小心點,少喝點酒?!?p> 剃頭周心里也是一酸,自打他第一眼見到這小子,就覺得投緣就喜歡,那時候李沉舟還是蓬頭垢面的一小乞丐,但一雙眼睛深不見底,剃頭周硬拽著給他把那一頭雜草削了,權(quán)當是練手藝。往后李沉舟就在茅草屋住下了,還學了十天半月剃頭手藝,奈何這小子心思繁雜,拿刀不穩(wěn)。如今這說走就要走了,不免一聲嘆息。
李沉舟咧嘴一笑道:“你再給我剃回兒頭吧?!?p> 剃頭周一愣,也笑了。
發(fā)絲掉了一地,月光下的寒鋒顯得極為凌冽。
少年輕聲道:“又要從頭開始了?!?p> 老者嘿嘿一笑:“是啊,你也該從頭開始了,從心開始。”
少年似是想到了什么,沒說話。
老者繼續(xù)道:“不如這回不去給人剃頭了,換份差事?!?p> 少年轉(zhuǎn)過頭去問道:“你還會什么?”他的頭發(fā)只修剪了一半,另一半還胡亂地散著。
老者把手里的剃刀交給少年,背手走到了小院中間:“走了走了,不然又跟你廢話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