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她禱告的時間太長還是這天氣太過多變,似乎剛剛低下頭去的時候,外面的陽光還晃得她睜不開眼,只這一會兒的功夫又突然陰了下來。不多時,竟飄起了雪花。
蕭蕭在門外歡呼雀躍的叫著:“下雪嘍,是初雪呢!”
裴子晗有些恍惚的抬起頭來,那竹席一般的門簾不知何時已經(jīng)換成了棉被,房子的正中間也不知何時架起了爐火,此刻正噼里啪啦的燒著。
她有些好奇的扯了扯窗戶上的窗戶紙,在縫隙里看著蕭蕭帶著清攸閣一群丫鬟婆子嬉鬧著,張牙舞爪的好不快活。
那年初雪,似乎也是這樣的溫度,母親帶著她在院子里打雪仗。那會兒的雪下的你這個要大些,地上的雪早已足夠堆成一個雪人。
堆好了雪人,她和母親就坐在雪地里抬頭望著天空,還未退卻的火燒云恰好碰上了夜幕降臨,讓整個天空都帶著一種奇幻的紫色。
她至今仍記得那個冬天,母親在雪地里替她暖著她通紅的手問她:“若是讓你選,你要選誰做你的父親啊?”
“我選羅叔叔。”
“哪個羅叔叔啊?”
“羅云澈叔叔!”
此時的裴子晗開心的笑著,絲毫沒有注意到母親面上的笑容一僵,漸漸的就連眼眸也失了神采。
“子晗為什么喜歡羅叔叔啊?”
“因為子晗經(jīng)常能看到羅叔叔,羅叔叔也肯陪我玩,還會親昵的把我抱下凳子叫我休息……”
那日她正和母親坐在桌前看著唐詩,正認真的時候羅云澈突然從身后把她從高架凳上抱下來,搖晃著比著“飛嘍”的模樣說:“這都多長時間了,也該休息休息了。也不看看我們子晗能不能受得住?!?p> 她記得那日她被抱起來的時候心里劃過的念頭不是“好高啊我好害怕”,也不是“好突然嚇了我一跳”,她只是神色淡然的縮在羅云澈厚重的臂彎里,心里哀傷的想,“若是父親也可以像這樣從后面抱住我該多好”。
母親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眼眶還微微泛著些許紅色:“若你喜歡,就當他一日的女兒吧。”
裴子晗聽到這個消息大喜望外:“真的嗎?那他還可以一直陪我玩嗎?”
母親只是低著頭,沒有講話。可年幼的孩童心性總是這么的簡單,一聽到這樣的話本身就喜出望外,哪里還用得著長輩的回答,這會兒已然蹦蹦跳跳的坐到門前,等著她的羅叔叔邁步進來,從她的后面抱起她問:“今天有沒有聽媽媽的話啊?”
可那一晚直到她上床睡覺了,門外也沒有進來一個人。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母親竟也不在身邊,甚至留在桌上的字條她也是在識字之后才徹底看懂。
那個初雪的夜里,母親在那張皺皺巴巴的紙上寫滿了憂愁。
她說,所有的謊言在初雪這天都可以被原諒。可她害怕,害怕她心里最重要的人不會原諒她。
她說,抱歉我的孩子,是娘騙了你,你絕不可能是羅叔叔的女兒,因為你這輩子都是裴家的子孫,你的父親也只有一個。
母親在那張滴滿淚水的宣紙上幾近哀求的問:“子晗,你會原諒娘親的,對吧?”
可惜她那會兒還小,看不懂那張皺皺巴巴的紙上寫滿了母親所有的迷茫和困惑。
只是哭著喊著要娘親要父親要那個她昨天夜里一直盼著回來的羅叔叔。
昏天黑地。
那之后,她慢慢失去了一個孩子應有的歡愉和童真,漸漸的,活成了一個若有似無的透明人。
她大概永遠會記得那天晚上她閉著眼睛躺在母親的臂彎里,聽母親自言自語。
“要我告訴你怎樣才能不被人傷害嗎?不要付出也不要接受任何東西,不要期待任何事情,那么也就不會失望,也不會受傷了。”
想來母親是以為她睡著了才這般對她講話的吧,可是怎么會呢?她還要等她的羅叔叔,等叔叔進來的時候,她還要像叔叔嚇她那樣從他的背后站起身來抱住他,跟他說:“今天有沒有好好的和子晗玩啊?沒有啊,沒有那就現(xiàn)在開始吧?!?p> 當時在母親面前裝睡的她,大概永遠都不理解母親說這話的意思。若真像母親說的那般,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要她一個人自個兒過一輩子嗎?沒有母親沒有父親沒有羅叔叔,這日子過得也沒什么意思。
可她忽然想起,她最愛的母親,似乎從來都是一個人。哪怕是羅叔叔來的時候,母親也總是坐在不遠處看著他們兩個瘋跑大鬧,偶爾會吩咐廚房做些他們喜歡的吃食,晾在桌上等著溫度適宜了叫他們?nèi)コ浴?p> 現(xiàn)在想來,母親似乎喜歡和所有的人都保持界限。就像一座瀕臨失守的孤城,堅定而悲壯的拒絕了所有的援助。
母親似乎是低低的哭了好一會兒,張口的時候還帶著明顯的鼻音:“也許你會說,這樣活著多沒意思,一個人活得像孤島一樣,不孤單嗎?”
她好像聽到了母親抽泣的聲音,她多想就這樣睜開眼睛抱上去安慰她,和她講:“怎么會是孤身一人,我們現(xiàn)在不是在一起嗎?”管他什么羅叔叔李叔叔的,不來就不來,她只想要她的母親好好的。
可是,后來,母親還是走了。
在一個平凡風和日麗的夜晚。
漸漸的,她對母親所有的牽掛,就只剩下那幅被掛在床頭的畫像。
在那幅畫像里,母親左手持著手絹,右手捻著花盆里的百合,笑得溫柔而謙和。身上的衣服她大概到死也不會忘記,那是和那個冬夜一樣迷人而奇幻的紫色。
母親生前最喜歡那件衣服,因為是外公送給她出嫁的嫁妝。起先總是舍不得穿,每每換季收拾衣服的時候,母親總能在箱子底翻到這紫色的衣裙,然后端詳一番再慢慢的放回去。
有一次她正巧看見,問母親為什么不穿。母親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說:“這件衣服是等母親下葬的時候穿的。”
她那會兒甚至不懂得下葬是什么,只是瞪著大眼睛問:“為什么啊?”
“因為這是外公送給母親出嫁的禮物啊……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這個道理,你以后會明白的?!?p> 她現(xiàn)在大體是明白了,也終于明白為什么父母兩人之間疏離的仿若陌生人。
畢竟沒有愛情,故事怎么以幸福結尾?
那是母親從出嫁那天起就看到而且又無能為力的結局,而母親早已擺脫了這樣的宿命,她卻還在這個世間艱難的活著。
一個人,似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