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紅杏園的雅室里，乾隆和柳如燕對面而坐。
“黃三哥，真想不到，你果真又回來了?！绷缪嚯y掩心中的激動。
乾隆品罷香茶，微笑道：“柳姑娘，黃某確是一片真心想要幫你，絕無他意。這回姑娘能否信守諾言，對黃某說說你的身世？”
柳如燕微笑道：“黃三哥，你真的想聽？只怕如燕身世繁瑣，污了您的耳朵。”乾隆立刻說：“姑娘千萬不要這么說，黃某洗耳恭聽?！?p> 柳如燕嘆了口氣，說：“黃三哥，您行俠仗義，說要幫助我，但有些事情實屬天意，恐怕非您一人能挽回。今日我對您說了，若您無能為力，那就只當(dāng)故事聽，我絕不怪您?！鼻〉恍?，道：“姑娘只管說，不是黃某自大，有些事情，這世上還只有我能辦成?！?p> 柳如燕凝視他片刻，不再爭執(zhí)，緩緩開口說道：“黃三哥，我出生在山西……”乾隆失聲道：“山西！”柳如燕訝異道：“黃三哥，怎么了？”乾隆心中暗暗盤算著，說道：“沒什么，柳姑娘，你繼續(xù)說?！?p> 柳如燕續(xù)道：“我從小就不知道爹是誰。我有一個孿生姐姐如鶯，我們都跟著娘姓柳，娘一個人把我們拉扯大。我十三歲時，山西蝗災(zāi)，全省缺糧，我們一家子又窮困，眼看食不果腹。娘到處行乞，卻在街上遇到了陳媽。陳媽說，可以收留我們一家，養(yǎng)活我們，條件是我們要為他們工作?！?p> 乾隆錯愕道：“你們怎可答應(yīng)？”柳如燕無奈地苦笑道：“娘為了讓我們活命，只好答應(yīng)了她，從此我們一家就跟著陳媽過了。”乾隆搖頭道：“可是……”柳如燕搖頭，沉重地說：“黃三哥，那年的災(zāi)害太重了，糧食都被蝗蟲糟蹋光了。您恐怕沒經(jīng)過那種隨時將餓死的恐懼感，那時活命比什么都重要，哪有心思去考慮別的？我們，我們都是出于無奈啊?！?p> “那，朝廷的賑災(zāi)糧呢？”乾隆低聲問著，心里卻早已知道答案。這許多年來，紀昀一直上奏各地官員貪污賑災(zāi)糧款之事，他也確實查明了王亶望、德祥等數(shù)起大案，甚至曾查到皇上自己的生母頭上；可見貪污糧款惡習(xí)盛行，確非空穴來風(fēng)。果不其然，柳如燕答道：“賑災(zāi)糧我們沒有一個人拿到手，據(jù)說都是被上面的官吞了?！?p> 乾隆握住茶杯的手漸漸收緊，沉住氣問道：“貪污糧款的人，是吳惕鈞么？”柳如燕一驚，抬頭看他道：“黃三哥，你怎么知道吳大人的名字？”
“怎么，我不該知道？”乾隆若無其事地說著，在柳如燕的注視下，他輕輕放開茶杯。柳如燕忙道：“不是不該，只是這些生意上的事，吳大人一直讓陳媽對外打理，他自己暗中操控，并不參與。就連我們，也只能偶爾見到他一次罷了。”
乾隆探身過去，輕聲道：“柳姑娘，黃某問你，吳惕鈞背后可還有人？”柳如燕沉思道：“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們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陳媽，連吳大人也都隔了一層，至于吳大人背后是否有人，我們不得而知。我自從十三歲就跟著陳媽，從小到大她都沒讓我和我姐出來見過客，這外面的事……等等，黃三哥，我好像想起來了！”
乾隆一驚，道：“你快說?！绷缪嗟溃骸拔矣浀糜袀€和大人，具體是誰不清楚。但姐姐走的那天，那個和大人來過，好像也是他把姐姐帶走了。后來，那個和大人的管家還來給我們遞過口信的。我知道的就這么多了?！?p> 乾隆心中飛快地考慮著，問道：“他只是受惠于吳惕鈞，還是有別的關(guān)系？”柳如燕道：“我好像聽陳媽說，這個和大人對我們來說十分重要，若沒有他接應(yīng)幫助，我們京城的生意就不能開展?！?p> 乾隆點頭沉吟道：“我明白了。那柳姑娘，你繼續(xù)說身世吧。”柳如燕點點頭，理了理思緒道：“那時我們還是住在山西，不過是在陳媽住的一間秘密小院里，我們平時也都很少出門。幾個月前，說是吳大人升職了，要到京城做官，他也打算到京城繼續(xù)發(fā)展青樓的生意。于是留下了一半人馬駐守山西的生意，另一半人跟著他來到了京城，我們就在其列?！鼻〈驍嗟溃骸澳且宦飞?，吳惕鈞可曾有什么行動？”
柳如燕愁眉道：“您問到點子上了。這一路下來，實在動魄驚心，有些場景，至今令我渾身發(fā)冷。吳大人因為覺得隨行的姑娘人數(shù)不夠，難以發(fā)展生意，所以他……他令兵士一路搶掠民女，走走停停，等到了京城，我們的行列已經(jīng)多了幾十人。他搶掠時若被人看到，為了滅口滅跡，便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一路掩飾行蹤，不露蛛絲馬跡……”
乾隆聽得駭然，喃喃自語道：“這吳惕鈞真是吃了豹子膽?！绷缪嗟溃骸包S三哥，您說什么？”乾隆忙道：“沒什么，柳姑娘你接著說?！?p> 柳如燕聲音微微顫抖起來，她喝了口茶，續(xù)道：“到了京城，陳媽就安排我們在這紅杏園里住下。后來……后來有一天，吳大人來了，把姐姐帶走了。陳媽說，我和娘現(xiàn)在是籌碼，用來操控姐姐的。我們被困在這里，讓姐姐出去后，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姐姐半個月都沒有音信，我和娘非常著急，可是也沒有辦法……”
乾隆陷入沉默。半晌，柳如燕柔聲道：“黃三哥，我知道您為難了，我的事恐怕不好辦。沒關(guān)系，您不必強求，不必內(nèi)疚，您能耐心聽我說完，我已十分感激了。萍水相逢能有此靈犀，已算是一段珍貴的緣分?！?p> “哦，是么？”乾隆淡淡地揚起眉毛說。柳如燕一遲疑，含羞道：“至少對我來說，這是很珍貴的。有些話我從來沒對人說過，也無從說起。何況黃三哥，您是我平生遭遇的第一個……第一個男子，如此難消永夜，能與您燈下清談，這段經(jīng)歷，我一定是非常珍惜的?！?p> 乾隆笑了，胸有成竹地說：“柳姑娘，黃某謝你瞧得起，你的事其實也不難辦。你放心，黃某必能給你一個交代，讓你姐姐平安回來?！绷缪嘤行@訝，蹙眉道：“黃三哥，您到底是什么人？”
乾隆意味深長地笑道：“柳姑娘，黃某是什么人不重要，你終有一天會知曉。你放心，這件案子會有一個圓滿結(jié)局的?！闭f著他把茶一飲而盡，站起身來。
柳如燕也跟著起身，不舍道：“黃三哥，您……要走了？”短短的沉默后，乾隆握住她雙手，凝視著她道：“柳姑娘，記住，我一定會救你出來?！?p> 柳如燕被他灼灼的目光逼視著，情不自禁低聲說：“黃三哥，若真有自由之日，愿能長相廝守?！鼻〈笙驳溃骸昂茫谎詾槎?。柳姑娘，在下告辭?！闭f著放開她手，向外走去。柳如燕忍不住攔阻道：“你現(xiàn)在去哪兒？什么時候能再來看我？”
乾隆回首笑道：“我現(xiàn)在要回去交代一些事宜，三五日之內(nèi)必會回來。柳姑娘，等著我?！彼瓰槎Y，向外走去。
柳如燕望著他離開，心中波濤洶涌，不能自禁。那是她第一次明白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紀昀醒來時，渾身酸痛，眼前也花了。等他想要站起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綁了起來，動彈不得。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身后便傳來小月焦急的聲音：“先生，先生，你醒了？”
紀昀扭過頭，借著山洞中昏暗的光線，看見小月被綁在他身邊，正關(guān)切地望著他。紀昀心亂如麻道：“小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月秀眉雙蹙，郁郁道：“我怎么知道？本來在爬山，忽然就摔進了這個洞里，先生，看來咱們是被綁架了?！奔o昀思緒混亂，一聽“綁架”二字便想到吳惕鈞作惡，心里頓時一涼，暗想：萬一遇上歹徒，小月出了什么事，那……他不敢再想，低聲道：“小月，咱們有沒有辦法逃出去？”
小月聞言居然笑了出來，道：“紀老先生，您可真是個文人，一點常識都沒有。這么深的洞，有繩索都未必能爬上去，何況我們現(xiàn)在動都動不了?！奔o昀急道：“那怎么辦？我是怕你出事！”小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說道：“先生，您怕出什么事??？”紀昀一時語塞，道：“我……我就是怕你遇到……危險……”
話音未落，山洞的陰影中傳來一個男子聲音：“吵什么吵！老實點，一會兒我們主子就來了?！奔o昀連忙轉(zhuǎn)過頭去，道：“這位壯士可否近前來，在下有話要說?！蹦侨说溃骸澳愀艺f沒用，等我們主子來了，有話跟他說去……喲，主子您來了！那兩個人都等著您呢?！?p> 紀昀和小月對視一眼，屏息靜聽。紀昀本來聽這下人聲音粗魯，猜想那主子必定更是野蠻無理之輩，誰料應(yīng)聲者的語氣竟是平和舒緩、文質(zhì)彬彬：“好，老劉，有勞你了。我要獨自見他們，你先退下吧。”紀昀微微松了口氣，心想此人聽來不像歹徒，正自寬慰，卻聽那下人道：“是，主子，祝您復(fù)仇成功?！蹦侵髯拥溃骸澳惴判?，志在必得。去吧?！?p> 紀昀看了小月一眼，小月也驚疑地望著他，兩人同時用口型問道：“復(fù)仇？”卻聽腳步聲越來越近，倏然眼前一亮，一位白衣飄飄的中年男子從暗影中走出。紀昀細細打量著他，只見這人儀表堂堂，氣質(zhì)儒雅，眉宇間卻隱隱有一股戾氣。紀昀和他對視片刻，隨后那男子低沉著聲音道：“就你們兩個？”
紀昀道：“先生，您認錯人了，我們與您素?zé)o瓜葛?！蹦悄凶雍鋈粎柭暤溃骸坝泄细穑∧闶钱?dāng)官的？”紀昀正在心中權(quán)衡如何答他，小月卻按捺不住大聲道：“他當(dāng)然是官，是朝廷命官！連朝廷命官都敢冒犯，你找死？”紀昀忙要制止小月，小月卻氣勢洶洶地瞪著那男子，道：“先生，你不能對他服軟，這種自高自大的人必須給他個教訓(xùn)！”
那男子似被小月嚇了一跳，片刻后卻笑了，道：“好，我還怕你們不是朝廷命官呢。越大的官越好，越大的官越能解我心中之恨！”他說到最后一句，神情忽轉(zhuǎn)兇惡，“唰”地一聲拔出腰間長劍。
小月喝道：“你干什么？我告訴你，敢動我們先生一根毫毛，我就把你剁成十八段！”那男子竟未動怒，冷冷說道：“好個厲害的官家太太，一會兒先拿你開刀?！毙≡屡溃骸罢l是官家太太？你這大膽狂徒，我會讓你死于非命的！”紀昀低聲道：“小月，你給我住嘴！”小月瞪圓了眼睛，道：“為什么？先生，你怕他？”
紀昀轉(zhuǎn)向那男子道：“這位先生，我想我們一定是有些誤會。請您務(wù)必說個清楚，就是要死，也讓我們明白為什么？”那男子算計地打量著他，緩緩道：“好，那就讓你們死個明白！”他轉(zhuǎn)向山洞的石壁，抬手輕輕按住一塊凸起的石頭。山洞的地面微微震動，石壁竟慢慢移向一旁，露出后面的一間暗室。這回連小月都看呆了。
暗室里陳列著一座牌位，靈堂上高懸著一幅女子畫像，在陰暗的光線中顯得陰森可怖。紀昀心中一動，道：“這是……”
那男子低聲說：“這是我妻子?！毙≡碌溃骸澳闫拮铀懒?，和我們家先生有什么關(guān)系？”那男子目露兇光，大聲道：“她是被官害死的！”
紀昀猛然坐直了身體道：“你把話說清楚，誰害死了她，怎么害死的，什么時候的事？”那男子神情痛苦，狠狠道：“不都一樣嗎？官官相護，你們都是同謀！”紀昀深深吸了口氣，道：“你至少該讓我們知道你妻子的事吧?！?p> 那男子把劍插在地上，面向著靈堂，負手喃喃說道：“那是幾個月前的一天，我出去辦事，家里忽然來了一群官兵，要抓走碧兒。碧兒寧死都不肯走，他們……他們就把她殺了，把房子也燒掉了，幸虧我的下人老劉逃了出來，把事情經(jīng)過告訴了我。我們主仆二人一無所有，碧兒也離我去了，我那時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為她報仇，她死得好冤！所以，我們才搬到了山洞里，處心積慮要為碧兒報仇，可是，幾個月來如同守株待兔。”
紀昀聽著他的敘述，心里漸漸有了底。那男子頓了頓，苦笑一聲道：“沒想到今天，兔真的來了！老劉從遠處就一直跟著你們，從你們的對話知道你們是官，更巧的是，你們還決定上山來了。這定是老天爺開眼，要助我報仇。我抓不到那人，就用你們代祭，我想，碧兒她會接受的。”
紀昀忽然厲聲道：“我本來看你像個讀書人，卻原來是個草包！”此言一出，不但那男子吃了一驚，連小月都嚇了一跳。紀昀質(zhì)問道：“有人害死了你妻子，你不找到真兇，反而要殘害無辜嗎？你這不是祭奠她，你是在羞辱她！你妻子如果知道你沒有找到真正的仇人，卻殺了兩個毫不相干的人敷衍塞責(zé)，她會怎么想？更何況，你要殺的這兩個人，是最有可能幫你找到仇人的兩個人！”
那男子聽到最后一句，神情大變，道：“你……你們？”小月接口道：“對，就是我們。你可真糊涂，難道這世上只有殺人放火的狗官，就沒有為國為民的好官嗎？我們這位紀曉嵐紀先生這次出來，就是為了破解搶掠民女案的，如今都要大功告成了，你卻想殺他？真殺了他，你就是大罪人，連你死去的妻子都要恨你罵你！”
那男子將信將疑地望著他們，道：“我怎么知道你們這不是信口開河，為了救自己一命？”紀昀笑了出來，道：“實話告訴你，我已經(jīng)知道你的仇人是誰了。若死在你這種草包手下，我還真覺得不值。你如果真心想為妻子報仇，那就給我們松綁，帶我們下山，隨我們回京作證。若如此，此案指日可破，你的仇指日可報?！?p> 那男子猶豫不決，紀昀道：“你還在想什么？你都看見了，我們身無寸鐵，你手中有劍，我們何必跟你耍伎倆？我告訴你，這樁案子不僅僅牽扯你，也牽扯許許多多無故受害的女子。若你執(zhí)意要殺了我們祭奠你妻子，這冤案便不能平反昭雪，你便是千古罪人。若你和我們回京作證，案子破時，你也有功，更不要提報仇之事了?！?p> 那男子垂首想了半晌，終于道：“那我便信你們一回。老劉，來給他們松綁?！崩蟿⑴芰诉^來，驚訝道：“主子，你不報仇了？”那男子道：“少廢話，快松了他們的綁，收拾東西下山?！崩蟿等?，也只好給紀昀和小月解開了繩索。
紀昀和小月互相攙扶著站起來活動著腿腳。那男子收了劍，道：“紀大人，在下姓溫，名劍云，適才多有冒犯了?！奔o昀望著他笑道：“溫劍云，好，至少你還不算糊涂到家。事不宜遲，快帶我們下山去吧?！睖貏υ频溃骸昂?，紀大人。請容我向碧兒道別。”他轉(zhuǎn)身對著妻子的靈堂喃喃祝禱了一番，正要按機拓關(guān)上石壁，紀昀道：“慢著?！彼呦蜢`堂鞠了一躬，嘆道：“這場大案牽扯了多少無辜之人！夫人，您請安息，我們定會替你復(fù)仇的。”
他轉(zhuǎn)過身，卻見溫劍云淚流滿面。小月詫異道：“溫公子，你一個大男人怎么哭起來了？”溫劍云拭淚道：“紀大人，在下確實糊涂，險些陷害忠良、弄巧成拙……”紀昀笑道：“行了行了，溫公子，你陪我們前去作證，就能把一切抵消了。我們快走吧――”他轉(zhuǎn)向小月道：“柳姑娘恐怕還在山下呢，這么久她恐怕會著急了?！?p> 老劉道：“二位這邊請，這條隧道可以直接通道山腳下?！毙≡滦Φ溃骸霸瓉磉@山洞竟然這么玄妙，看來你們設(shè)計得很精巧啊。先生，溫公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