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命
“元笙十九年,春,匈奴內(nèi)亂。帝興師北伐,收河西四郡。三月十五夜半,帝夢豺狼環(huán)伺,一白虎起而殺之。覺,行帳陷匈奴圍,戍卒李冀南奮起搏殺,竟解圍,賜將軍。南智勇兼?zhèn)?,血鷹目,多奇謀,與大將軍韓光昱十戰(zhàn)連捷,帝以鎮(zhèn)西大將軍嘉之。西北遂定。吐蕃遣使來朝?!薄稌x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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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蘇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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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美髯翁作揖起身,一振衣袖,順勢落座。
“啪!”
一方醒木拍案,茶盞內(nèi)輕盈似雪的茶沫微微一顫。
“天下紛紜勢,案前一口談。若有難解處,稍待捻美髯。列位看官,今日便來說一說這四大書院?!?p> …
“奚寧安!你作業(yè)做完沒?”沈揚在仆人的簇?fù)硐伦咴诮稚?,手指甩著兩枚玉佩,不時傳來“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敲擊聲。
奚寧安沒有回頭,徑自走著,胸前抱著一個酒葫蘆。
“誒!喊你呢!耳朵聾了嗎!”
奚寧安在路口一愣,故作鎮(zhèn)定地向右拐去。
“往前走還是跟那廝順路,算了算了,寧愿繞個道?!睂幇残南搿?p> “別走?。∧沁吙刹皇侨ツ慵业穆?!”沈揚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喊道。
寧安一時漲紅了臉,腳步邁得更快了。
“這什么人啊?!睂幇菜闶侨滩蛔∷樗榱R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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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怪——怪有意思的。奚寧安和沈揚兩家的境況可謂云泥之別,卻是在同一所學(xué)堂就讀。
蘇臺鎮(zhèn)的地理位置很是偏僻,就像個天坑,四面群山環(huán)抱,只有一條崎嶇的山路通往四十里外的洛桃原。鎮(zhèn)子里并無多少人煙,多半村民務(wù)農(nóng)為生,佐以上山打獵,他們大字不識一個,可能一輩子也沒走出過蘇臺一步。他們和這片貧瘠的土地廝守終生,在一輩子的最后赴身黃塵。
走出蘇臺的,不過是幾個商人和讀書人。來來往往的商人帶來遠(yuǎn)處的消息,帶走近前的利益。讀書天賦好的人萬幸入了仕便不再想到要回來,要把知識帶回這個癡呆的地方。于是,蘇臺鎮(zhèn)的學(xué)堂只是靠著一個屢試不中的秀才聊作支撐,蘇臺的孩子要讀書,便只有這一個去處。出去讀既燒錢又費時,聘先生卻也無人愿來。
反正專業(yè)的文化教育在這里并不大重要,孔孟之道早已以最鄉(xiāng)土的形式在人們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一代代流傳。即使他們意識不到,也不妨礙他們一天天要怎樣生存下去。
這么看來,沈家發(fā)達(dá)了還留在蘇臺鎮(zhèn)實屬離奇。但背后確有原因。這就不得不需要查閱沈太甲立下的遺囑的第一行——“從此落足蘇臺,永不得遷?!鄙蛱状搜源伺e具體的種種思量已不可考,但至少有一點原因很是明確——蘇臺給了最落魄的他一個喘息之地。很難想到吧,蘇臺閉塞的地理位置也讓它躲開了戰(zhàn)火的襲擾。一成不變的生活對有的人來說是麻木,對有的人卻是求之若渴。蘇臺,也不算是個一無是處的地方了。
...
“啪!”
寧安順著聲響看去,原來是茶館里的說書人??吭诓桊^門口的一個人很是眼熟,正看著,他也回過頭來四目相對。
“寧安!”
“陳阿哥!”寧安湊上前去。
“好大一葫蘆酒,家里有事?”話音剛落便用手捂住嘴,眼神游走。
“是,伯伯叔叔們都來了?!睂幇驳纳裆驳饋怼?p> “你姐…”
“今天回來了,晚上便走?!?p> “知道了,”他點點頭,“快回去吧?!?p> 寧安抱著酒往家去了。
…
茶盞落在案上,半盞茶水瘋也似的晃蕩,卻愣是沒灑出來。
“這四大書院啊,分別是謙瀧書院、通靈書院、眉延書院、玄白書院,其中當(dāng)屬謙瀧書院為宗。謙瀧書院乃華陽祖師創(chuàng)立,借天道以資民,修降妖除魔之術(shù),最重仁禮,行為正派;通靈書院次之,祖師為潭淵浮浪,卻是華陽祖師關(guān)門弟子,此間頗有一段淵源,末了脫離本宗另立山門,通靈書院修習(xí)之法甚是詭秘,似我等外人不得以聞?!?p> “先生知玉帝床幃之事,識老君臨終之語,怎么現(xiàn)在也成了外人了?”一個看客起哄道,茶館里登時噓聲一片。
“休要胡鬧。正所謂天機不可泄露,水到自然渠成。這段故事,須待明日分解?!闭f書人捻了捻自己的美髯,接著往下說。
“書接上回,言歸正傳。這第三大書院乃是眉延書院,由民間自然形成,尊醫(yī)圣張仲景為祖師,修習(xí)醫(yī)術(shù),救濟貧苦;玄白書院排名最末,由通靈書院扶持而立,尊鬼谷子為祖師,習(xí)縱橫之法,最得帝王賞識。
“謙瀧書院位居白于山上,每四年一招生,當(dāng)下正值招生之期,報名并無家室門檻,只是數(shù)額有限,每期只招百人,無需學(xué)費,其運行皆憑借派遣弟子驅(qū)邪除祟的薪金。這通靈書院則遠(yuǎn)在西嵐谷,常日四門緊閉,形如破落,每逢晦日一開正門,欲入學(xué)者須攜書信自薦,名額不定,其學(xué)費因人而異,或分文不取,或黃金萬兩,入學(xué)后亦無限制,進(jìn)退自如。
“眉延書院在各州設(shè)立分院,每年一招,分醫(yī)道考試和當(dāng)面問診兩步,僅通過前者入左院,兩者皆通過者入右院,稍取學(xué)費。玄白書院地段最是豪奢,所在京都,每十年一招,族內(nèi)必為權(quán)貴,學(xué)費居奇,畢業(yè)者或步仕途,青云直上,或留校任教,著書立說?!?p> …
陳阿哥依靠在茶館門口久久,若有所思。
…
“寧安,”奚溪抱著貍花站在屋外,貍花已經(jīng)睡著了,“這個幫我交給陳稞?!?p> 寧安接過一條小巧精致的手鏈,棕褐色里透著點青綠,那是兩段花枝纏繞而成,端上是一個梅花結(jié)。
今日的夕陽格外爛漫,像是天仙喝醉了酒,倒下了身子,散逸了青絲,就那樣枕在了山頭,念叨著俗世無解的囈語。
云霞無邊,只是紅彤彤的一片,像是掉在半死不活的水里暈開,顏色在慢慢地流淌。
接過的手鏈浸透在有些炫目的霞光里,竟有些看不清楚了。
“嗯嗯!”寧安點點頭,把沉甸甸的心事暫且鎖向笑容之后。
“那我走啦?!?p> “阿姐!我還有個東西要給你呢?!睂幇才踔宙湜_回自己的房間。
一檐一瓦的飽和度和對比度都高得驚人,似乎在記憶里僅此一次。平平常常的屋子,庸庸碌碌的生活,奚寧安和奚溪一起看過了十二年的晚霞,可唯獨那一場晚霞,讓人對它的真實性深深存疑——它是過分美好的現(xiàn)實,還是過分現(xiàn)實的想象?
寧安蹦著出來了,手里一個物件反著光。
“阿姐!這是我剛做好的一個鈴鐺?!?p> “給我的?”
“對啊,奚月不是經(jīng)常亂跑嘛,你給它戴上這個鈴鐺就好啦?!?p> “那就戴上吧?!?p> 寧安隨即把鈴鐺從貍花毛茸茸的腦袋上套過去。多懶的貓啊,還是不肯睜開眼。
“這段繩子是狼筋做的,可韌了?!睂幇策吿走呎f。
“好!以后常來找我!”
“嗯嗯!我送你吧!”
“不用了,別又忘了我叫你做的事便好,靠譜點?!鞭上Φ?。
“我什么時候不靠譜嗎?”
…
霞光徹底湮沒在了水里,泛上厚厚的藍(lán)得發(fā)紫的淤泥。
院子里很安靜。鈴鐺的余音還在一邊邊回響,它會樂此不疲,直到院墻坍圮。不過可惜,在奚溪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前,那只貍花還是沒有張開一次嘴。究竟是什么夢這么深沉留戀?
晚飯,奚寧安聽到了奚添三的兩個哥哥和兩個弟弟對奚溪新家的規(guī)劃——打什么家具、刷什么漆……酒杯胡亂地碰在一起,乒乒乓乓,到最后夜深散去,還剩著小半葫蘆酒。
…
“娘,姐姐喜歡他嗎?”
“大人的事啊小孩子不懂??靵砜纯窗辰o你姐織的衣裳,大紅的,是不是好看!織了好些日子咧。上次織還是在年里,手都有點生嘞,幾次挑破指尖哩?!?p> 燭光下,衣裳濃艷得像是那場晚霞,影影綽綽。
…
蘇臺的燈火都已熄了,渺遠(yuǎn)微弱的鼾聲和蟲鳴定義著黑得縹緲的夜色。
“咳咳(咳)!”
某處突兀地傳來兩聲咳嗽,第三聲像是被掩了下去。
之后又是幾聲,還附著液體在容器里的蕩漾。
…
“呃?什么時辰了?!鞭蓪幇矎姄沃鹕仙碇鹉X袋,感覺頭腦昏脹。
他正躺在一片高高的干草垛上,而遠(yuǎn)處,一輪紅日也正躺在山尖。
“還好。還早?!?p> 寧安又躺了一會兒,而后挪到草垛邊緣,一翻身摔倒在泥地上,踉踉蹌蹌地直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伸手拿下來空空的葫蘆。一抬頭,太陽已經(jīng)消失了一半。
“糟糕!”寧安一臉后悔和嫌厭。
…
這是奚寧安生平第一次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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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哥!陳大哥!……陳二哥!”寧安一手握著手鏈一手砸著門,臉上寫滿了著急。
屋子里毫無回響,只是能聞到淡淡的花香。
奚寧安看向路邊上的一塊大石頭,隨即把手鏈揣兜,跳上去攀上土墻,把頭一探——院子里面空空蕩蕩,連常日擺在院子邊角的一盆桂花也不見了蹤影,像是仔仔細(xì)細(xì)地打掃了干凈。
“陳阿哥!”寧安又朝屋內(nèi)喊了一聲,幻想著回應(yīng)。
一秒…兩秒……三秒………直到雙手發(fā)酸,落回石頭上,還是無人應(yīng)答。
“昨晚是發(fā)生了啥?”寧安呆立在緊鎖的門前,用腦袋無力地磕著門。
太陽就那么下去了,和昨天的貍花一樣悄無聲息。沒有晚霞,只是一片空無一物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