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如海一拍大腿:“我去朱閣看看!”他才不信雪崚會繞七拐八的投毒,必有外人。
徐敦領(lǐng)上幾個敏捷的護(hù)院師傅點著燈籠一并去了。
夜過三更,迎昇堂上一片死寂,那些大紅喜字,紅幔紅燭,不久之前還是欣暖融融,此刻卻慘淡一片。
等了兩個更次,天已蒙亮,徐敦和丁如海還沒回來,但堂上無人多嘴擅動,倦了就倚桌打盹。
方重之叫妻子煎茶給大家提神,璟兒捧了一杯熱茶對雪崚道:“林姐姐,你潤潤喉?!?p> 林雪崚搖搖頭,枯坐不動,潮水般的自責(zé)和愧疚左一波右一波,淹得她揪心窒息,微微發(fā)抖。
上妝之時,是依稀有察覺的,進(jìn)了阮雯的閨房,一舉一動都如芒在背,仿佛總被什么盯著,那喜鵲飛進(jìn)飛出的時候,她也曾心存疑惑的里外掃過幾眼,可屋內(nèi)歡聲笑語的小丫頭們都熟稔之極,屋外天曠樹高,一如既往,到底有什么不對呢?
她自小被父親逼著習(xí)武,雖然偷懶抗拒,可畢竟練了多年,若有外人隱匿,十丈之內(nèi)想瞞過自己并不容易,然而那芒刺之感揮之不去,她還以為是自己繡花太疲勞,無端敏感多疑。
林雪崚用力摩撫額頭,當(dāng)時怎么就沒再多留意些!
璟兒見她將額頭摩得幾乎紅燙,鼻子一酸,扯扯雪崚的袖子,“林姐姐,你這樣懊恨也沒有用,倒不如閉眼歇一會兒,反而清醒些?!?p> 直到日頭升起,丁如海才快步回來,身上沾了不少灰土泥渣,象滾打過一場,一進(jìn)門便開口道:“園主,雯兒窗子外頭,的確是伏過人的!”
易筠舟雙眉一壓:“怎么講?”
論方位,朱閣緊挨衢園南墻,南墻下就是蘭蔭山背臨衢江的陡坡,阮雯的屋子在三層南側(cè),窗外直下五百尺到江面,沒有容身之處,除非藏身于陡坡上生長的楊樹上,而高至阮雯窗口的楊樹,只有那么四五棵而已。
丁如海道:“我從窗子躍出,先上了房頂,瓦片齊整,苔痕連貫,不象有人涉足過的樣子。于是上樹查看,舉著燈籠,將雯兒窗外容易落腳的枝杈都檢視一遍,終于在一處灰白樹皮上發(fā)現(xiàn)了幾個新鮮的泥指印,依那指印的位置,這人藏在斜對窗口的樹杈間,正好能將屋內(nèi)情形一覽無遺。”
“我順著那棵樹向下尋找,一直找到山腳水邊,這人是前晚或昨天早晨從水里直接爬上來的,幾乎直上直下的陡坡,連石頭和草都沒碰歪多少,地上只留了很少的印子,看那赤足腳印的形狀深淺,象是個女子,她未必是了不起的輕功高手,但攀爬本領(lǐng)驚人,猴子也不過如此,最怪的是,她的指印、足印與眾不同,手指尖和腳趾尖都圓得奇異,象被壓腫了一般?!?p> 易筠舟沉思片刻,“如海,照你看,這人是用什么法子下的毒?”
丁如海擼著臉上的絡(luò)腮胡子:“園主,那花喜鵲絕不是偶然飛進(jìn)來的,這人用喜鵲做幌,激起聲響動靜,引得屋內(nèi)所有的人分神,在那一瞬,或用彈指,或用蘆管,將花汁射進(jìn)敞開的胭脂盒子,胭脂本是花膏,一遇花汁,立刻吸合無形,等雪崚給雯兒繪下唇的時候,那胭脂已是觸酒便發(fā)的毒物了。”
“這人也許立即返身而退,也許又伏了一陣才下山離開,從足跡看,依舊是回到水邊,要么江中有船接應(yīng),要么獨自潛行游走?!?p> “在大白日頭底下行事悄如鬼魅,此人的身手,耐性,眼力,準(zhǔn)頭,還有控抑呼吸的本領(lǐng),都不一般,我行走南北,還沒遇到過這么怪異的人物。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她在此之前可能就已無聲無息的摸探過園子了,諸位這些天可曾留意到什么細(xì)枝末節(jié)的異常?”
方重之道:“你這樣一講,我想起老關(guān)前兩日不住抱怨,說他的鴿子竟然毫無征兆的一去不返,再也沒回籠,怎么召喚也沒用,白白馴了幾年,不知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p> 莛薈想起那日與阮雯在長廊頂上閑談,依稀覺得有人在水邊窺視,可仔細(xì)看什么也沒有,現(xiàn)在回憶,一層雞皮疙瘩沿著手臂爬開,驚懼莫名。
丁如海道:“老敦已派人仔細(xì)查護(hù)園子,衢江上有不少七江會浙水舵的船戶,這會兒那些船戶在幫他沿江打探近日可疑的人和船,只盼能循出個眉目?!?p> 話這么說,可大伙都知道衢江上每日走船無數(shù),這投毒之人又如此謹(jǐn)慎詭秘,想循出她的行蹤怕是大海撈針。
眾人心中疑問不減,反而越來越多。
莛飛道:“表姐幾時招惹了這般詭異的人物?為什么要對她下手?真的要害她的話,以這怪人的本領(lǐng),難道沒有方便得多的法子?”
丁如海想了想,“依我看,未必是和雯兒有什么私怨,但挑大喜之日讓新娘橫死,是企圖示警示威,讓咱們震懾生怖?!?p> 方重之仍是不解,“示警,照理該傳個信,也好知道是什么目的,躲在暗處不聲不響,接下來又會做什么?”
秦泰忍了許久,終于罵道:“不敢露相,卑鄙齷齪,哪日揪著這個東西,倒叫我見識見識,是人還是畜生!”
易筠舟長嘆口氣,徐敦一時半刻回不來,這會兒難有更多線索,他對莛飛揮揮手,“快把你娘攙回去吧,熬壞了她?!?p> 阮紅鳶仍然不肯離開阮雯身邊,寧夫人也勸不動,莛薈要勸,卻又哭了起來。
林雪崚起身,緩緩上前,還未走到阮紅鳶身畔,久未開言的葉桻忽的站起,伸臂攔住,“雪崚,窗外有人,你毫無察覺,射毒入窗,就在你耳邊擦過,你竟然毫不知情!以前練功,都怪我太過袒護(hù)你,讓你這么沒用,間手害死雯兒!這里用不著你慰藉,回白閣去吧!”
滿堂鴉雀無聲。葉桻九歲時被林雪崚的父親林琛收為徒弟,與雪崚從小相處,疼讓有加,便是偶爾氣鬧的時候,也不曾說過一句硬話,此刻大庭廣眾,厲聲責(zé)備,不留半分情面。
林雪崚被他利劍似的目光刺個透心窟窿,臉白如紙,步子一澀,再難動彈。
璟兒抽泣道:“葉哥哥,別怪林姐姐,她的心血都拼在疊影繡上,眼花疲累,所以才不曾察覺……”
曹敬站上前來:“葉哥,林姐姐一片好心,說起來酒是我倒的,害死嫂子也經(jīng)了我的手,你要氣就氣在我頭上,打罵都行。”
丁如海也插口:“葉九,咱們園中一向太平無事,誰又能事先預(yù)料,全神提防?怪不得雪崚啊。”
葉桻僵立不動,衣袖微顫。
林雪崚呆了片刻,俯身跪倒,沖葉桻,阮紅鳶,莛薈各磕了三個頭,莛薈哭得語結(jié),璟兒用袖捂嘴,不忍目睹。
林雪崚又一聲不吭的轉(zhuǎn)過身來對著莛飛跪落,莛飛驚得伸手:“林姐姐,別這樣!”可是哪里攔得住她。
林雪崚向阮雯的家人輪流賠罪,最后跪于易筠舟身前,重重磕了三個頭,直起身來,目光清澈鎮(zhèn)靜:“園主,再寬限我?guī)兹?,我若找不到元兇,這條命賠給雯兒?!?p> 易筠舟看著雪崚長大,從未見她這般決然,一錯愕間,林雪崚已經(jīng)站起身來向外直走。
易筠舟連忙叫住她:“雪崚,不是你的錯,桻兒說的氣話,你何必在意!”
林雪崚頓了頓,仍是頭也不回的出門而去,丁如海看看葉桻,搖搖頭,跨步追出。
林雪崚一口氣沖上凝池九曲橋,身子一軟,坐在扶欄上。
丁如海追到她身邊,“雪崚,他不是真的恨你,他悲怒心痛,無可發(fā)泄,說話梗臭,可你也不是小氣量的人,別因為一時的懊惱委屈,做出什么輕率魯莽的事來!”
林雪崚凄然一笑:“師兄說的都對,是我愚蠢之極!三哥,多謝你的好意,可讓我悶等在這園子里什么也不做,我只怕會投水自盡。我剛才已經(jīng)想明白,投毒的人詭異謹(jǐn)慎,不會輕易泄了行蹤,衢江上難有什么線索,我索性孤軍出釣,看看能否引兇手露相,即使不成,我也試試運氣,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什么?!?p> “孤軍出釣?你要去哪兒?”
“姮淚瀑。鬼醉藍(lán)生得高險,想取總要費番功夫,我去瞧一眼,看看那兒有沒有留下什么痕跡。”
丁如海還想再勸,璟兒一路跑來,林雪崚拉住璟兒的手,“你去收拾我出門用的東西,我等會兒就走。”
璟兒回白閣忙碌,丁如海知道無可攔阻,只得嘆口氣:“姮淚瀑那一帶可不是什么善地,你多加小心?!?p> “三哥忘了么,咱們園子里的人出門,幾回是奔善地去的,不都是些災(zāi)疫橫行之處?一個瀑布又算什么?!?p> 這日午后,林雪崚背上行囊,去紫閣外的馬廄牽了馬匹,一出園門,見葉桻的馬已在門外。
葉桻坐在臺階上,大紅喜服換回往日的青衫,背上的長劍和包袱也是一成不變。
這些年來,兩人遠(yuǎn)道同行早如家常便飯,光是最近的幾個月,兩人就曾從此門出,赴河間霜災(zāi)五郡,運糧設(shè)粥廠,露宿三十余日,從此門出,救潁縣山崩,攀高崖危石,背兩百多老幼村民離險脫困,從此門出,輾轉(zhuǎn)巢湖十七縣,追回壽州義倉遭劫的財物。
葉桻守時,出發(fā)之際永遠(yuǎn)都是先到先等,見林雪崚來,長身站起:“丁三哥告訴我了,我已把靺末族的差事轉(zhuǎn)托給他,姮淚瀑的方位我也向秦老爺子仔細(xì)打聽清楚了,走吧?!?p> 即使惱恨,終究不放心,還是,不信任?
林雪崚點頭:“這樣最好,倘若一無所獲,你一劍刺死我,省得我回來請園主發(fā)落。”
躍身上馬,兩騎一前一后,踏著滿地樟花飛馳下山。
旌眉
即將開啟探險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