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君難以置信,“女人蠢起來,牛都拉不回。我先問問,你閉氣,最長可以閉多久?”
林雪崚不知此問何故,照實回答:“我自小練內(nèi)功便點香計時,現(xiàn)在能閉三柱香的功夫?!?p> 三柱香,青龍君聳眉一嘆,“你要真想救你師兄,必須得過三關(guān)?!?p> “第一關(guān),是一條十里長的黑水暗溪。咱們現(xiàn)在在鷹澗河上游中段,中游有一座觖翅峰,暗溪入口就在觖翅峰底。整條暗溪除了在第五里處有一個拱起的空洞,沒有其它可以換氣的地方,你必須閉息潛游五里,在空洞換氣,再閉息潛游五里,直至暗溪出口?!?p> “倘若堅持不住,就會憋死在那黑水之中,尸身腐爛膨脹,也許半個月后漂到出口,也許永遠不見天日。本教封河令尚在,這條暗溪,教中沒什么人知道,既是去第二關(guān)的捷徑,也是唯一可以神不知鬼不覺離開鷹澗峽的辦法?!?p> 林雪崚咬咬下唇,因為常去水災(zāi)泛濫的地方,向丁如海學(xué)過泳技,但沒人逼迫,總是偷懶,至今游得笨拙。
“我在園中池子里撲騰過,水性實在是……”
青龍君嗤的笑出:“我見識過,一入河就嗆昏了。”
林雪崚忿忿不平,“哪能人人都象你們青龍寨,全是活泥鰍!你快說,第二關(guān)又是什么?”
“到了暗溪出口,沿溪流一直走,那溪流會匯入一個口窄腹闊的巖洞,洞內(nèi)的石壁上有成千上萬個大大小小的孔穴,住著無數(shù)吸血蝙蝠,它們夜出覓食,黎明回歸?!?p> “蝙蝠采血的時候,會泌出麻痹人畜的唾汁,使被咬的人畜毫無知覺,而且不讓血液凝固,一直源源無盡的流淌。蝙蝠邊吸邊濾,血中的水都被排棄,留在腹中的僅是濃稠的血精,這樣它們不僅吸得多,還可以保持身輕易飛?!?p> “這群蝙蝠的首領(lǐng),是一只百余歲的白翼蝠王。蝠王并不親自覓食,而是吸取其它蝙蝠嘔出來的血精,每日由最強壯的蝙蝠輪流吐喂。蝠王吸飽之后,會飛到洞口最高的樹頂上,趁夜晝更替、星辰變幻之際汲取天地之靈,把腹中血精再行濃縮,排出廢血,日出之前濾畢,飛回洞中?!?p> “所以蝠王腹中留下的是精中之精。你的第二關(guān),便是在它飛回之前將它捕住,迫它嘔出腹中的‘血王精’。”
“要當(dāng)心的是,蝙蝠聽嗅極靈,何況老奸巨滑的蝠王,稍有不慎,讓它驚覺,只要它尖叫一聲,那洞中幾十萬蝙蝠大軍傾巢而出,你立刻被吸得一無所剩,所以必須藏匿穩(wěn)妥,適機出手,一步成功?!?p> 林雪崚沉默片刻,“取了血王精之后呢?”
青龍君伸手在地上涂劃,“倘若你沒在暗溪中憋死,也沒被蝙蝠吸干,便沿這條路趕快離開。”
指著圖上各處,這般那般解釋一番,“最后向南,再西折,出來就是化龍嶺南坡,之后的路,想必你都認(rèn)得了?!?p> 林雪崚仔細默記,疑惑道:“你說有三關(guān),只講了兩個,第三個在哪里?”
青龍君抱起雙肘,“第三關(guān)么,說來最容易,卻也最難,你知不知道怎么取人身上的血髓?”
“我知道,以前秦老爺子給人治病取髓,我親眼見過?!?p> “你得了血王精回去,即使你師兄還沒死,想必也是全身毒血,奄奄一息。血髓是生血之源,你要另用干凈的血髓在他體內(nèi)造生新血,與毒血相抗,可血髓生血緩慢,那血王精便派上用場了?!?p> “血王精是濃縮之物,有奇強的逆吐之力,可以百倍加快造血之速,你把干凈血髓與血王精相混,取十二根中空銅針,將混合以后的血髓血精,針刺導(dǎo)入你師兄的十二經(jīng)脈,剩下的便聽天由命?!?p> “如果血王精催造之速夠快,新血能將毒血逼退換凈,他便有救,否則的話,呵呵,你這身白衣裳都不用換,就直接哭喪吧?!?p> 說完最后一句,兩手枕于腦后,蹺起腳來,甚是開心。
林雪崚看不過眼,“別人要死,你那么高興干什么,你長的是驢心嗎?”
以新代陳的確不是尋常的解毒之法,她頓了一頓,“青龍君,我不認(rèn)得觖翅峰,你能不能帶我到暗溪入口?”
青龍君斂了嬉笑之色,以為這通描述足以讓她知難而退,她竟然不自量力,要來真的。
目光在她臉上打量片刻,他揚手將葫蘆擲過來,“全喝光。天黑之前出不去,到天黑還有兩個半時辰,你若不能恢復(fù)體力,我直接把你敲死了扔進暗溪,省得費事。”
林雪崚仰頭將那腥苦的豹子奶喝光,然后打坐調(diào)息,聚氣行功,不敢有絲毫懈怠。
四肢恢復(fù)之后,青龍君令她比劃泳姿,不比倒好,這一比,招來從頭到腳的挖苦。
她全都忍了,任他苛刻教導(dǎo),又仔細按照他的示范,練習(xí)在水中屏息抑氣的要領(lǐng)。
洞中最后一絲光亮隱退之時,青龍君長嘆一聲:“你活著出去才有鬼,把你最長的鏈子卸下來給我。”
林雪崚依言而行,不知何用。
昏黑朦朧之中,只覺腰上微微一緊,青龍君把鏈子的兩頭各自系在兩人腰上。
林雪崚大吃一驚:“你……我若不濟,自己淹死就是,這樣豈不拖累你?”
青龍君對自己的水性極其自負(fù),“你若爛在暗溪里,我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些口舌,還不如睡覺呢。”
連在兩人中間的鏈長不足三丈,互相牽扯,非得默契配合才行。
林雪崚將兩把游仙劍縛在背上,兩人立于潭邊,做好準(zhǔn)備,一先一后躍入水下,潛游至底。
潭底有與主河道連通的幽徑,不是很長,但頗為曲折,兩人自幽徑潛入主道,一進鷹澗河,頓覺急流開闊。
林雪崚冒頭換了第一口氣,不敢浮在水面,一閉息又壓回水中。
這夜天晴,月光透過聚散飄移的云霧透進峽谷,河面銀浪翻逐,冰涼清澈。
青龍君果然好水性,姿勢矯健瀟灑,林雪崚尾隨在后,心中贊嘆不迭,“丁三哥一派河中蛟的氣勢,卻沒他這般隨心自在,活脫脫神書里的人物,青龍君,真是青龍轉(zhuǎn)世么?”
有這等神人牽引,那些枯燥的泳技變得生動清晰。林雪崚專心模仿,四肢動作越來越舒展協(xié)調(diào),加之又是順流,沒費太大力便分水辟浪,跟上他的節(jié)奏。
穿梭的魚群在身下閃電而過,一瞬間,覺得兩人不是在水中游,而是在天上飛,在前的是傲世鯤鵬,在后的是翩纖白鶴,神勇無畏,自由無束,這種體會前所未有,妙不可言。
換氣時瞥見兩岸高峰峻嶺,比河口處更加陡峭,也許是偷游禁河,做賊心虛,林雪崚總覺得兩岸山上都生滿了眼睛。
又游了一長段,發(fā)覺河下潛流變得不穩(wěn),河道轉(zhuǎn)向,峽谷縮窄,拐彎處開始有急旋的水流,前方右側(cè)兩峰并聳,好像雄鷹怒收雙翅,應(yīng)該就是觖翅峰了。
青龍君拽拽鏈子,林雪崚會意,浮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青龍君亦自深吸,奮力一潛,她也被帶得一個猛子扎下河底,只見水下右側(cè)巖石內(nèi)凹,底部現(xiàn)出一個寬扁的黑洞,宛如一張巨大的鲇魚嘴,兩人一下子被吸了進去,從泛著銀光的河中滑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水暗溪。
林雪崚不自覺的努力睜眼,眼珠冰冷刺痛,可還是象個瞎子,什么也分辨不出,伸臂蹬腿時可以觸到身側(cè)嶙峋突出的巖石,也許這條魚腸般的通道形成并不久遠,巖上鋒銳猶在,一棱一棱,象參差折斷的肋骨,又如密密叢生的尖牙,就算鱷魚嘴,死人墓,也不會比這更恐怖了。
心中害怕,于是更加用力劃動四肢,黑洞如迷宮,有迂回,有岔道,有升降,有急彎,全憑青龍君牽引方向,左鉆右拐,腰上鏈子時緊時松,有時候能覺出他在等候,可漆黑一片,就是近在咫尺也看不見。
她盡量跟緊,頭頂腳踝在巖上撞了幾次,一不留神,手臂被狠狠割了一記,淡淡的血腥滲進嘴里,眼前忽然冒出幾條螢火蟲似的發(fā)光小魚,循著腥味兒,互相爭搶,大口吞食水中的血,吞飽了又匿光不見。
麻鈍過后,手臂開始疼痛,動作有些失衡,她壓住心中慌亂,努力保持連暢,可這黑水之中,每一瞬都如一年,怎么也熬不到頭,不知還能屏多久。
憋悶之感比預(yù)計來得要早,林雪崚小心翼翼控制著胸中存氣,咬牙堅持,手腳還是漸漸虛軟,游速也慢下來,腦中開始顯現(xiàn)各種可怕的幻象,猙獰怪獸從四面八方伸出黑乎乎的舌頭觸須,要將她扯碎肢解。
連日辛苦,體力到底不如平時,還有多遠才可換氣?半里?一里?胸疼得難受,意識模糊,四肢開始失控掙扎,殘存的余氣汩汩涌出,也顧不得那么多了,那些黑色怪獸越纏越近,她越是想逃脫,越是力不從心。
眼前黃斑閃爍,是昏厥前的跡象,手腳都失去知覺,終于被怪獸的舌頭攫住,她急得大喊,咕嚨一下嗆了一肚子水,身子一沉,就要栽入鬼域深淵。
萬劫不復(fù)之際,忽然腰上一緊,腹下一托,身體恢復(fù)了平穩(wěn),不再沉墜。
瀕死的恐懼稍散,又奇跡般的冒起求生的念頭,于是忍著體內(nèi)炸裂般的疼痛,繼續(xù)活動手腳,勉力劃了二十幾下,身子一輕,冒頭出水,大喘起來。
青龍君托穩(wěn)她之后,自己也浮身出水,林雪崚意識不清,把他當(dāng)成救命的木頭樁子,兩手緊緊掛在他脖子上,口中急促的喘著咳著,連帶嗚嗚哭了兩聲,直到胸中疼痛漸弱,恢復(fù)通暢,才平靜下來。
這就是第五里處那個用來換氣的拱洞,高水兩尺,周長六七尺,容兩人冒個頭,剩余空間已經(jīng)不多。
林雪崚清醒之后依然環(huán)臂掛在他肩上,眼不見物,又累又懼,只圖省力,哪管其它,一口氣憋游至此,要不是他相助,她此刻連喘氣的機會都沒了。
體力已經(jīng)耗去七八,然而暗溪還剩一半,怎么想怎么渺茫,趁完全累癱之前,悄悄松了一手,去解腰間的鏈子。
那只手忽然被緊緊捏住,“這就泄氣了?不要師兄了?”
天下再沒有比這更讓人惱火的聲音,林雪崚提起精神,“惡匪,誰泄氣,把你拖死也是為民除害,可我偏不想和你拴在一起?!?p> 青龍君一笑:“昨天和我墜水同盡,今日有這個機會,居然‘偏不’?!?p> 林雪崚猛咳兩咳,又去扯鏈子,腰間被他用力一箍,難以動彈,臉在他頸下,能清楚感覺到他胸口的起伏,青龍到底是人不是龍,帶個累贅,再神奇的水性,游了一半也顯疲相,更大的兇險在前等著,怎能再拴在一處?
他似乎聽到她的心思,將唇俯至她耳邊,調(diào)笑的口吻變作讓人鎮(zhèn)靜的安慰,“你剛才憋急了,游亂了套,待會兒再堅持不住的時候,千萬別掙扎,只須拽三下鏈子,剩下有我。”
兩人不再耽擱,各自深吸一口氣,復(fù)又入水。
已到鬼門關(guān)口轉(zhuǎn)過一圈,再來也就不新鮮了,就當(dāng)在夢游。
林雪崚竭力在黑暗中回憶以前好玩的事情,眼前斑斑駁駁,好象凝池邊那棵老楓樹的影子。
“崚丫頭,怎么哭了?”
“小九哥,我讓蛄蝦鉗了指頭。”
小細手指被師兄暖暖含了一會兒,再也不疼。
“敢欺負(fù)你,我抓它們給你玩兒?!?p> 師兄手腳伶俐,轉(zhuǎn)眼在池邊捉了三只,扔上岸來,用樹枝把兩只蛄蝦的四只鉗子架住,第三只橫放枝上:“兩只蛄蝦抬轎子,一只蛄蝦新娘子?!?p> 三只蛄蝦笨拙的轉(zhuǎn)圈爬動,雪崚拍手歡笑:“小九哥,我也要做新娘子?!?p> “好啊,小崚嫁給狀元郎,小九給小崚抬轎子?!?p> 四歲就想當(dāng)新娘子,到二十歲了還沒當(dāng)成,不知幾時會嫁?此生可還有機會嫁?這暗溪如同她的情路,不為人知,不見光亮,從痛苦到麻木,渾渾噩噩。
游了不到三里,力氣用盡,左肘右膝又分別在巖石上狠撞一下,嗜血小魚再度圍聚。
因為虛弱,小魚屢屢試探,見她無力驅(qū)趕,紛紛追食流血的傷口,此后身邊便一直跟著幾串在黑暗里螢螢發(fā)光的魚。
林雪崚不厭反笑,若死后被這群小星星吃了,倒也好玩。
腰上一松,身下有了依托,并沒有拉鏈子,可她的兩手已環(huán)在青龍君的頸上。
他兩臂長而有力,象在水中展翼翱翔,她伏在他背上,昏昏欲睡。
《莊子·逍遙游》里說:“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庇窒肫鸸霉弥v過,南海有鰩魚,“大者長九尺,翅與身同寬,群飛水上,海人候之,當(dāng)有大風(fēng)。”
又是魚,又是飛,以前總覺得這些記載之人神智迷離,現(xiàn)在她才懂,因為早分不清自己是在暗夜天空,還是在萬里海底,是伏在鯤身上,還是趴在鰩背上。
身周熠熠發(fā)光的是小鳥,還是小魚?漸漸的,連身體也感覺不到了,腦中最后幾篇奇文軼事糊成一片,原來窒息至終,并非痛苦,反而迷幻美麗,好象夢境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