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代言情

彗熾昭穹

第28章 辯經(jīng)法戰(zhàn)

彗熾昭穹 旌眉 3788 2019-02-08 08:22:42

  易筠舟瞇眼看著莛飛,不禁啞然失笑,兒子已經(jīng)成人,很多時候不象晚輩而象朋友,可有時又是一副長不大的小兒相,自己既盼他云鴻高翔,又盼他安逸無憂,恐怕只有當?shù)牟庞羞@般矛盾交融的心思。

  莛飛兩手支膝,連聲催問,易筠舟緩緩開口:“你昨晚讀《笎溪散記》,覺得沈墨云是怎樣的人?”

  莛飛想了想,“博雅多才,淡遠通透,是有大智慧卻內(nèi)心消沉的女子?!?p>  易筠舟咀嚼兒子的用詞,目露笑意,“《笎溪散記》寫于奉宇九年,那一年正是我跟隨師父在九華山天臺頂治病的最后一年。”

  “師父待我十分嚴厚,治病的頭三年,我一直在山頂?shù)难露磧?nèi)面壁,饑食野果,渴飲清溪,每日按師父交待的法門行功作課,夜間則默寫《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從每寫兩字一呼吸,到每寫十句一呼吸,循環(huán)如是,勻息調(diào)理?!?p>  “此后我又在他督引之下站禪三年,修習精深的吐納入定、元神固本之法,連睡覺也在崖邊站立,風雪無阻?!?p>  “再后的三年,我隨他游歷四方,礪心勞志,脫胎換骨,不僅呼吸紊亂之癥盡去,身體自內(nèi)到外都結(jié)實如石?!?p>  “到了最后一年,我又回到九華山調(diào)練休整,行功作課之余博覽藏書,打掃經(jīng)閣,獲益良多。”

  “十年如箭,我不知如何才能報答師父的恩德苦旨,曾有出家繼承衣缽的念頭,師父說我有佛緣善根,但四攝六度不拘于地,不限于形,江山廣闊,禪路在心?!?p>  “他既這樣豁達,我便決意執(zhí)著于自己從小的愿望,那便是回到你爺爺身邊,在他這個七品父母官查堤安災(zāi)之時出策助力?!?p>  “心思已定,我開始安排回歸故里的行程,誰知奉宇九年初夏,天竺摩揭陀國的珈日大法師率領(lǐng)那爛陀寺三十多名僧侶、論師、學者北上入我國境,對漢傳大乘佛法提出疑議,一場辨經(jīng)法戰(zhàn)不可避免。”

  “九華山是地藏道場,寺廟百余座,高僧院院逢,既為大盛佛山,廣成帝便下旨,設(shè)九華正頂天臺寺為辨經(jīng)之所,由天臺住持醒鑒禪師主持辨經(jīng)法會?!?p>  “全國的高僧聞訊之后,從四面八方趕來援辨,各地信徒更是蜂擁而至,朝中權(quán)貴亦不想錯過百年難逢的精彩辨戰(zhàn),一時滿山寺院皆滿,九華街上摩肩接踵,香火隆天?!?p>  “我?guī)煾改嚎斩U師是醒鑒禪師的弟子之一,我自然要助師父分憂解勞,于是與眾僧一起整理經(jīng)冊,協(xié)理雜務(wù),回鄉(xiāng)的行程自然也就耽擱下來?!?p>  “六月一日,眾僧沐浴醒身,唱經(jīng)誦法,正午時分,山頂古鐘蒲牢一擊,百寺鯨鏗層層回應(yīng),九華歸寂,辨戰(zhàn)開壇,天臺寺內(nèi)座無虛席,寺外的石階和山脊之上萬頭攢動,真是盛況空前?!?p>  “這場轟動佛界的法戰(zhàn)持續(xù)兩月之久,每日妙語珠璣,言里針鋒,雋喻典故,博奧深論,令人大開眼界。”

  “初始幾天,我興奮好奇,徹夜與小僧們探討辨戰(zhàn)之中的精彩之處,后來寺中的外客貴賓越來越多,我漸漸受不得那些排場喧嘩,偶爾會在人多的時候離開天臺頂,尋個清靜之地透透氣?!?p>  “這日黃昏,我沿著去往蓮臺峰的小路散心,向低拐上一條人跡罕至的岔道,進入一片茂密的竹林。那天夕陽絢爛,林中金光萬縷,一條清澈的小溪沿坡而下,溪邊有小鹿飲水?!?p>  “那坡很陡,沒有臺階,有些地方泥濘濕滑,很不容易下腳,走著走著,忽聽有人哎呦一聲,我一張望,只見前方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跌在溪中,手里的籃子打翻,滾了一溪的果子。”

  “我連忙上前將她拉出水來,那姑娘抱怨道:‘一場雨,路都沒了,以后真是沒法從這條路上山了!’”

  “我在九華山的日子多半都在面壁站禪,所以對山中的冷僻角落并不熟悉,聽她一講,才知這條名叫笎溪的山流在一場暴雨滑坡之后改了道,切斷了原來上山的途徑,她每日涉水過溪,已經(jīng)跌過好幾跤?!?p>  “我告訴她,稍繞遠些可走蓮臺小徑上山,她向?qū)Π吨窳种幸恢刚f:‘我家夫人的竹舍就在那邊,我走蓮臺小徑豈不多繞十里?’”

  “莛飛,你曉得我的性子,我自小受你爺爺熏染,但凡與水有關(guān)的事,從不小看,養(yǎng)病閑暇都在鉆研河土橋渠,一旦有什么難題,不想出個解策便會寢食難安。當時我左右一瞧,有了主意,次日一早便帶了柴刀斧繩來到林中,砍了若干竹子?!?p>  “那小姑娘聽到動靜,急急跑來,隔水喊道:‘夫人問你,為什么要砍這些竹子?’我答:‘竹林竹舍,只缺竹橋竹徑?!?p>  “那姑娘撓撓頭,跑了回去。我計算竹子的數(shù)量,砍成長短不一的竹段,眼見午時已至,辨戰(zhàn)將始,便停下活計,趕回天臺頂,觀摩當日的法戰(zhàn)?!?p>  “那以后的幾天,我每日都是晨間來林中忙活,午前回寺??硥蛄酥穸沃?,便開始搭建竹橋,餓了渴了就采果子、飲溪水?!?p>  “有一天正在忙碌,那小姑娘送來熱茶點心,我道謝之后坐在溪邊休息,喝茶用點。林中晨霧未散,幽碧清新,正是一天最好的時光,對岸竹舍當中傳來輕轉(zhuǎn)自如的琴聲,和著淙淙流水,沙沙竹響,宛如仙音?!?p>  “我久與誦經(jīng)念佛之聲相伴,耳中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到這般動人的樂律,那小姑娘看我發(fā)癡,笑道:‘夫人感激你辛苦,隨手撥弦給你解乏,趕明兒我央她給你彈首正經(jīng)曲子聽?!?p>  “我卻已等不及,當時二十出頭年紀,不顧冒昧,站起身來連作三個長揖道:‘清溪流琴,沁耳如怡,懇請夫人再奏一曲,小生感激不盡?!?p>  “竹舍當中靜默片刻,由淺到明的淌出舒和柔散的琴音。那曲子清冷恬淡,仿佛不期人賞的風景,自來自去,沒有煽挑愁喜的刻意,樂中春盡花落,秋來雁高,遠舟過日,云影拂山,是隨心而作的閑詩逸賦,聯(lián)承紆轉(zhuǎn),不費絲毫之力,偶爾潤心貼肺,溫旖親近,偶爾活潑明快,童心乍起,有時蒼沉蕭瑟,惜嘆傷詠,轉(zhuǎn)瞬闊野微風,逍遙不羈?!?p>  “我不知不覺沉浸其中,好似看了一箱書,賞了一墻畫,交了一班朋友,品了一壇陳酒,心中溫馨而豐富,顰顰笑笑,超脫無束。”

  “好久以后,肩上被人一拍,我懵懵醒過神,那小姑娘捂嘴樂個不停:‘你在想什么?曲停好久啦?!?p>  “我抬頭看看竹葉青天,仍覺處處是樂音,不由呵呵笑出:‘道家云大音稀聲,至樂無樂,說的便是這絕塵之境。請問夫人,這淡中不凡,淺中無邊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舍中人答:‘即興散曲,哪有名字?!?p>  “‘若是即興散曲,下次再不相同,那除了夫人和這位小妹妹,世上只有我易筠舟一人聽過,真是榮幸之至!’”

  “遇此伯牙,云胡不喜,我越發(fā)打起精神,全力搭建竹橋?!?p>  “次日早晨,剛剛干了半個時辰,林中沙沙下起了雨,我站禪三年,這些雨算什么。那小姑娘撐傘跑出,叫道:‘公子快來檐下躲躲吧,淋壞了身子?!?p>  “我笑應(yīng):‘下雨正好洗臉,有什么要緊?!?p>  “那姑娘撐傘到我頭頂:‘你不聽我招呼,夫人定會責怪我?!?p>  “我一聽,只好歇手,跟著她到竹舍外的廊檐下頭避雨。她照例取了熱茶點心招待,我問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她展顏一笑:‘我叫瑯珂?!?p>  “‘瑯珂,美石如玉,瑯瑯金聲,真是好名字?!?p>  “她更加開心,‘夫人起的,夫人可有學問呢?!?p>  “竹舍中傳來夫人的輕斥:‘瑯珂,你話太多了?!樼嬉煌律啵M屋去了?!?p>  “檐下雨簾瀟瀟,谷中鳥雀空鳴,一時寂靜倒顯乏味。夫人開口問道:‘易公子,近日辨戰(zhàn)有什么妙語高論?’”

  “我答:‘摩揭陀眾僧仍在指摘真諦譯《大乘起信論》是偽書,因《馬鳴菩薩傳》和《付法藏因緣傳》都未提到《起信論》,《眾經(jīng)目錄》也將之收錄于‘疑惑部’,他們一說《起信論》并非天竺馬鳴所著,而是南北朝托名之作,另一說《起信論》是根據(jù)《漸剎經(jīng)》轉(zhuǎn)化而來,依我看,《起信論》與《漸剎經(jīng)》雖有相似之處,但其結(jié)構(gòu)嚴整,文義通順,解行兼重,卻是《漸剎經(jīng)》所不及?!?p>  “我洋洋灑灑,將不敢在寺中亂語的言論悉數(shù)倒出,甚是暢快,說得嘴干,方覺失態(tài),忙道:‘晚輩胡言,還請夫人見諒?!?p>  “她卻并不在意,緩緩道:‘《起信論》傳習頗廣,如今中土佛教各宗均以此為大乘入門經(jīng)典,《起信論》的‘眾生心’之說欲消《勝鬘經(jīng)》《攝大乘論》《楞加經(jīng)》眾說分歧,佛儒合一,新思潮涌,已具漢傳大乘風范,引來異議也在意料之中。其實只要法義精密,令人信服,即使出處不明,又有什么要緊,真經(jīng)偽經(jīng)之辨,倒顯狹隘小氣。’”

  “‘當初大乘分于小乘之時,亦被視為左道,法戰(zhàn)何其激烈,如今大乘勢盛,自踞至尊,醒鑒禪師若礙于風度,拘泥于珈日法師的真?zhèn)沃?,反而吃虧?!?p>  “‘玄奘法師在那爛陀寺游學之時,為調(diào)和大乘‘瑜伽’‘中觀’兩派,寫梵文《會宗論三千頌》懸于寺外,無人能駁,后為指正《破大乘論》之謬,寫《破惡見論》,坦言若有疏漏,情愿斬首,懸文十八日,亦無人能駁。現(xiàn)今我朝高人雖多,可惜卻沒有一個融會貫通、魄力非凡的玄奘法師,能一文定論,平息法戰(zhàn)?!?p>  “我聽她點評,深合心意,這些天來,早覺得珈日大法師并非無懈可擊,但他最善切人要害,以攻為首,在辨術(shù)上占盡先機。醒鑒禪師嚴謹大度,卻不夠犀利痛快,總給對手留有回轉(zhuǎn)的余地?!?p>  “我熱血一涌,當夜寫了一篇激言六千字的《破滅信論》,不敢給師父發(fā)現(xiàn),次日拿來檐下,請瑯珂遞進舍中,‘易筠舟泄忿之作,瘋言亂語,夫人見笑?!?p>  “竹舍之中傳來輕緩的翻閱聲,夫人逐字逐句,溫言婉語,將我的高低妙陋之處一一評述透徹,我聽得胸壑頓開,拍膝笑贊:‘好在夫人不是那爛陀寺的和尚,我若懸此文招駁,只怕十個腦袋都砍光了!’”

  “‘公子之文雖不是滴水不漏的高僧經(jīng)論,然而淳心赤忱,新見可嘉,實在令人欽佩?!?p>  “此后我每日都來竹舍檐下,向她講述前一天的法戰(zhàn),評論探討一番,每每聊到忘我之境,總要瑯珂提醒,才急急忙忙飛奔回寺,漸漸的,修橋竟變成了次要?!?p>  “相處多了,話題慢慢從辨經(jīng)衍開,天文地理,田利水經(jīng),各國風土,詩文歌賦……無窮無盡。她學識之深之博,就如探洞攬奇,摸不到邊,見不到底,她記力奇好,悟性又高,即使不曉得的事情,稍一講解,立即領(lǐng)會通透?!?p>  “我訝嘆之余,越發(fā)癡迷,有時夜夢當中仍在與她交談?!?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