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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熾昭穹

第30章 橋頭之約

彗熾昭穹 旌眉 4409 2019-02-09 08:29:49

  莛飛見父親胸口起伏,連忙端水過來,讓他歇歇再說,易筠舟卻難以平靜。

  “爹,我聽小藍講,沈墨云被人打傷,孤身躲到這雪山上來,你與那人相斗想必是為了這個緣故,這惡賊到底是誰?”

  易筠舟深長一嘆,“他是沈墨云的丈夫,人稱‘一翼遮天’的神鷹教首石危洪。”

  莛飛一驚,易筠舟道:“不錯,我也想不通,沈墨云那樣滿腹經(jīng)綸的書香才女,怎么會嫁給一個隱秘詭辣的幫派首領(lǐng)。神鷹教的名頭,如今知者寥寥,我對他們的了解,多半來自以前隨師父四處游歷時的耳聞。”

  “江湖上的匪幫若想立足擴勢,常常勾結(jié)朝廷權(quán)貴,橫行在外,強取豪奪,神鷹教倒不熱衷于此。他們私營鹽井鐵礦,鑄造偽幣壞錢,向羌邏、金越販售兵器,條條是擾廷毀政的重罪,可教中人隱藏深山,有秘密來去的途徑,尋常人摸不到他們的蹤跡。你若不與他們相干,他們就不存在,但是一旦有人阻撓神鷹教行事,他們會立刻以邪門手段清掃障礙?!?p>  “小藍來衢園向我講述的一切,正是從《笎溪散記》所著的這一年開始。那一年石危洪閉關(guān)九月,沈墨云回父母的消夏舊居小住。她久離江南,處處眷戀新鮮,于是每日隨筆,將見聞所感錄于《笎溪散記》?!?p>  “我離開九華山以后,她和瑯珂回到神鷹教中。教首和夫人住在鷹喙峰頂,那高絕之處是神鷹教的禁地,旁人不可涉足?!?p>  “夫人以前孤寂之時,愛在峰頂?shù)您椸箮r上伴月彈琴,琴聲引得一對巨大的黑鷹流連忘返,飛落相伴,一個點頭聆聽,一個舉爪而舞,甚得其樂。夫人給兩位鷹友起名,雄為‘風(fēng)伯’,雌為‘雨師’。”

  “奉宇十一年初春的一個晚上,沈墨云在峰頂撫琴之時,與石危洪言談不合,石危洪情急生怒,一掌揮出,擊向巖頂?shù)囊豢蒙綏棙湫箲?,可他忘了自己力大到何等地步,凌厲的掌風(fēng)將沈墨云掃出峰頂,推下懸崖?!?p>  “她抱琴落至半空,被側(cè)面飛來的風(fēng)伯接在背上,風(fēng)伯在峽谷中盤旋兩圈,欲將她送回峰頂,可沈墨云卻不愿回去,抱著琴從鷹身上跳了下來。”

  “生長在崖壁上的刺棘樹叢刮毀了她的面容,風(fēng)伯一個俯沖,又將她叼住,這次沒有飛回峰頂,而是展翼低翔,離開了鷹澗峽,越飛越遠。”

  “巨鷹神力,一日千里。黎明時分,風(fēng)伯落在七百二十里外的隕村河灘上,隕村地處漢水中游,沈墨云被河上的船家發(fā)現(xiàn)?!?p>  “石危洪那一掌厲害無比,她雖然只被掌風(fēng)波及,心肺卻已重創(chuàng)受損。船家救不了這個滿臉是血,奄奄一息,抱琴不放的女人,正好有一位采藥老者從王家山上下來,尋舟東歸,這采藥老人,就是小藍常提的貝爺爺?!?p>  “小藍的醫(yī)術(shù),你沒有親眼見識過,我和石危洪糾纏了三個月,傷筋斷骨都由小藍收拾,對她的本事算是領(lǐng)略七八。傳給小藍醫(yī)術(shù)的貝爺爺?shù)降资呛畏缴袷?,我一直好奇得很,可小藍只說他是個采藥的,她和鐵牙是他的伙計,我問不出更多,只得作罷。”

  “貝老一探墨云的傷勢,丟下一包銀錢將船買下,令船家守口如瓶,速去遠地另謀營生,自己則搖櫓而去,載著沈墨云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漂泊?!?p>  “貝老治好了她臉上的傷,可有些口子太深,留下難消的疤痕。更加棘手的是,她心肺衰竭,命懸一線?!?p>  “貝老知道東海中有一種外形兇惡、習(xí)性奇異的深海硬骨魚,叫做鮟鱇魚,因為發(fā)聲似老人咳嗽,又叫老人魚,用這魚的硬骨磨成骨粉,有治療心肺衰竭的奇效?!?p>  “他決心試試運氣,他們沿漢水至襄州,改走陸路向西北,再順淮水東下入海,在淮口一帶的海域上徘徊了兩三個月,沒有見到一條鮟鱇魚的影子?!?p>  “后來聽聞閩南泉州一帶的造船廠用深海鯨骨為材,見到的深海魚更多些,貝老便帶著墨云沿海南下,跟著一艘泉州海船出海捕鯨,歷時月余,船上的水手終于撈到一條六尺長的黃鮟鱇。”

  “這條魚保住了墨云的性命,可她自此心肺枯弱,不能再做任何消耗心神的事情,不可縱情彈琴,不可費神讀書,不可竭思寫文。‘萬松云和’雖不離身,世上卻再也沒有夫人的絕塵琴音,她飽覽千書萬卷,相隨的僅剩一本深藏懷中的《笎溪散記》?!?p>  “在泉州安養(yǎng)一陣,沈墨云被貝老認作義女,從此跟隨老人采藥販藥為生。兩人沿海北歸,經(jīng)莆田、萬安、長溪,在當年秋季到達浙南沿海的橫陽縣?!?p>  “到達那天,正是我成親的日子,街頭的鑼鼓熱鬧喧天,她蒙著滿臉傷疤,遠遠看清了紅衣光鮮的馬上新郎。我在竹舍外與她交談,從來沒見過她的容貌,她卻曾在我修橋時掀簾觀望,認得我的樣子。她一句也沒向貝老提,只在街上駐足片刻,便默默的背著舊琴隱匿到人群里?!?p>  “神鷹教不知她的生死,在她可能涉及的地方到處搜尋,她容貌毀損,未必會被認出,可她卻不愿再在江南停留,于是又向南折,經(jīng)嶺南進入金越國境。金越氣候濕熱,難以適應(yīng),她只逗留了不到半年,就和貝老北入羌邏,一直在羌、盛邊境徘徊,最后定居在人跡罕至的白蘭山千峋峰?!?p>  “此地雖然孤高寒苦,卻能避人眼目,她采藥運藥上山下山,深吸擴肺,有強練之效,算得上另一樁好處。貝老在山下開了一間藥鋪,有時回中原采買販賣,有時在昆侖南北兩邊的部落里給牧民治病,感激他的牧民替他翻修了藥鋪,上山來建造了這座結(jié)實的石屋?!?p>  “貝老走動的時候居多,墨云常常獨住石屋,不免寂寞。三年后,她在甘祁鎮(zhèn)上撿到一個被人遺棄的女嬰,她疼愛這個娃娃,當作自己親生的女兒,帶上山來相依為命,這娃娃就是小藍。”

  “小藍從小練得一身嫻熟的采藥本領(lǐng),長大一些后,上山下山的采運都由小藍一力承擔。女兒越來越能干,墨云漸漸清閑下來,心境極穩(wěn)的時候,也可以寫字作畫,但都只是些單頁小篇?!?p>  “貝老每次出行歸來,都會帶回外面的各種消息,墨云有窺斑見豹之能,居高隔遠,反而萬事看得清晰,除此以外,母女二人過著與世無關(guān)的日子?!?p>  “去年年初,沈墨云的衰竭癥又有轉(zhuǎn)惡的跡象,她得貝老救治,延了近二十年性命,小藍如今長大成人,墨云欣慰知足,對世間再無眷戀,她取出久未碰觸的‘萬松云和’,差小藍千里送琴?!?p>  “小藍本不想離開她,墨云卻道:‘我有鐵牙相伴,你不必牽掛,早一日將琴送到,我早一日心安。易先生若問起送琴之意,你便告訴他:‘星宿出奇,四野遮翼,銀月傾穹,桐梓生離?!抑慌芜@琴能大隱于世,永存完好,倘若真到時事危困的時候,他會想起此琴,明白其中的含義?!?p>  “她托小藍稍來的這句話,我琢磨良久,牢牢記下。我不解的,是以沈墨云那過早歷練出來的淡泊性情,何以會激起她丈夫的雷霆之怒,釀成悲果?若石危洪一時發(fā)怒失手,以她的心胸見識,何至于從此訣別,記恨終生?”

  “我越思量,心中越是寒冷傷痛,輕輕摸著那琴,感應(yīng)如潮,排山倒海,壓得我喘不過氣?!?p>  “我按著胸口,抬頭問小藍:‘你說你娘與石危洪言談不和,到底因為什么不和,你知道嗎?’”

  “小藍眼里千言萬語,最后緩緩道:‘她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若不是瑯珂之死,尚有原諒他的余地。’”

  “我腦中一空,想起那和善可愛、為我撐傘送茶的少女,難過得渾身一抽,‘瑯珂是怎么死的?’”

  “小藍垂眼低頭,深吸口氣,‘我娘得遇知音,心有思屬,被教首察覺,從此將她幽禁在峰頂,她整日彈琴,一言不發(fā),教首便逼問瑯珂,想知道我娘在笎溪見過誰,瑯珂不答,教首捏碎了她的肘骨、膝蓋,瑯珂趁教首不備,咬舌觸階而死,我娘因此與教首決裂,被擊落懸崖?!?p>  “一霎那,正如直覺所感,我心中全已明白,不禁淚水如潑。在與我相談的兩月中,沈墨云沒有提及自己任何的不快,然而她話語間意態(tài)寂寥,處世闌珊,我又何嘗聽不出來?”

  “我曉得她不是拘泥于情的女子,否則也彈不出臨別的《楚天斷》,可我到底沒有懂透,原來女子可以心如幽海,波瀾不驚只因包容太深……為何她生命垂危抱琴不放,為何她《笎溪散記》愛不離身,為何她跳鷹毀容無怨無悔,為何她孤苦半生隱世不爭……她不以情來羈纏索求,卻愿為之焚骨玉碎,石危洪與她不投不契,所臨的便是一片冰海?!?p>  “她為保我安危,寧可自陷孤絕,瑯珂知道冰下之秘,為此以命守護,我有什么修行,值得她們一個花季凋謝,一個流離戚生!”

  “我心中大慟,痊愈多年的呼吸紊亂之癥突然復(fù)發(fā),止息暈厥。等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身蓋薄被,小藍人已不見,只有那張蒼涼舊琴橫案相對,若不是這琴,真以為這是一場哀傷浮夢。”

  “我將琴包藏收好,渾渾噩噩,一人到玄閣頂樓的書齋里默坐了一夜,次日病倒,那都是你瞧在眼里的情形了?!?p>  “我存了心思,想見墨云一面,可又不知如何向你娘開這個口,何況雯兒大婚在即,離開也不合時宜,本想等喜事之后再作計劃,誰知婚宴橫生風(fēng)波,桻兒和雪崚走了,我一直在朱閣陪伴你娘,幾天之后才又踏進玄閣頂樓的書齋?!?p>  “這一進去,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異的事情,書齋里堆滿我用粘泥木條搭建的各種沙盤土模,都是塘堰、堤壩、復(fù)閘、橋渠之類,堆建不易,因此我嚴禁旁人進這屋子,唯恐碰翻毀壞?!?p>  “那陣子我正為太湖圩田大傷腦筋,圩田的土模做了一半,上頭插了小桿小旗作為標記,我橫眼一掃,見土模上赫然還插著一樣?xùn)|西,十分醒目,卻絕不是我的標記,那是一支半尺長的鐵制鷹羽,顏色墨黑發(fā)藍,邊緣銀亮,異常精致。”

  “我腦中一緊,武林之事我雖不熟通,卻也認得早年令人心悸的神鷹教‘墨羽令’,幾天前才得知沈墨云曾是神鷹教首之妻,絕跡江湖的墨羽令便在此出現(xiàn),不知是巧合,還是另有別因?!?p>  “墨羽令插著的方位,在土模最新捏的高處,我小心將鷹羽取下,見羽尖上有幾滴泥漿,泥漿是屋頂潮濕滲水所致,小藍來的那天下過雨,墨羽令就是我在書齋里整宿不歸的那一夜被投入屋中的,投令者以為我必定看到,卻不知我那晚心神大亂,鷹羽就在幾尺之外,我卻沒有察覺?!?p>  “我擰開羽管,從中抽出一塊白絹,絹上畫著笎溪的竹林竹舍和一座竹橋,林上懸月,月中有孤雁單飛,旁邊只寫了八個字:‘笎溪橋頭,與君一晤’,孤雁的意思,是讓我獨身赴約?!?p>  “我頓時明白,雯兒之死,就是這個緣故!我神魂顛倒,對墨羽令視而未見,錯過消息,以致神鷹教殺人示警!”

  “一切因我一人而起,再也不能累及無辜。神鷹教雖然隱匿多年,猶有可怖的本領(lǐng),防不勝防,我若順他們的意,按令而行,獨自離開衢園,大伙便能平安無事,倘若繼續(xù)耽擱猶豫,節(jié)外生枝,不知又會讓誰遭難?!?p>  “我拿定主意獨身赴約,背琴直奔九華山,我已經(jīng)猜到要和誰會面,可我無懼無愧,不相信有解不開的結(jié),若我能活著離開,便攜琴來白蘭山見墨云一面。”

  “時日很緊,晝行夜趕,登上九華山已是初八晚上。天臺寺的古鐘恒規(guī)幽遠,近乎冷漠,二十年的歲月,仿佛只在蒲牢一擊之間?!?p>  “我又拐上那條通向竹林的隱蔽岔道,腳下笎溪嗚咽奔流,起伏竹潮嘆息無盡,夜空之下,處處蕭瑟肅漠,一切好似原封不動,可又再不相同,清新怡然的夢境早已隨風(fēng)而逝,不知遠方雪山上的冷寂之人可曾午夜夢回,觸摸這里的點點滴滴。”

  “我竭力克抑,牢鎖心閘,耳畔仍是響起夫人的天籟琴音和瑯珂的歡聲笑語,我眼底濡熱,一片模糊,等眼前又清晰起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立身橋上?!?p>  “這竹橋是我親手搭建,時隔這么久,風(fēng)吹日曬,每根每節(jié),仍如自己的手掌一般熟悉。”

  “我摩挲著橋欄,忽聽不遠處傳來一個低沉冷毒的聲音:‘小小竹橋,不足三丈,居然用竹籠填石打樁,架雙梁,支桁架,拱月橋面,網(wǎng)字橋欄,你是真舍得為她花心思,還是天生多事,閑得發(fā)慌?’”

  “字字帶著鋒銳的棱角,銼在我身上,讓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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