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粼月疼得臉色蒼白:“你如此拷問,連口水都不給,以往這個時辰,七宿怎么也該送果酒宵夜了?!?p> 這人寨首真沒白當,支使人的本事一流。
林雪崚雖然惱火,但他身受劇痛還談笑如常,她終究不忍心,到灶房將晚上剩的雞湯熱了熱,燉了兩個蛋在里面,端來喂他吃下,扶著他到床上躺穩(wěn)。
床上枕席破舊,窗外草蟲幽鳴,江粼月歇了片刻,臉上回來一些血色。
林雪崚低聲道:“你好好睡吧?!?p> 正要離開,江粼月伸手將她拽住,“既然要拷問,索性一次問清,省得你惱一陣,恨一陣?!?p> 他語氣通常漫不經心,半諢半笑,這句卻十分正經。
林雪崚嘆氣,“沒什么可問了,你安心休息。”
江粼月仍不放手,“我今早醒來,見手里是只王八,還以為你溜了,現(xiàn)在沒有王八,看你拿什么調包。”
這人是小孩子嗎?“惡匪,那我撇下你溜走了沒有?”
“那是因為在島上,逃行不便,在這山上的尼姑庵里,難說得很?!?p> 林雪崚掙了兩掙,怕牽他傷痛,不敢使力,只好在床頭坐下,拿出在篤淳院哄娃娃的本事,“青龍大人,我給你講個黑熊精的故事吧。”
江粼月嘴角帶笑,聽著她故作驚悚的清柔嗓音,沒一會兒便進入夢鄉(xiāng)。
溶翠庵西院中的梨花一天比一天開得繁盛。
這日清晨,江粼月坐在花下石凳上,林雪崚扶著他的右臂向上一抬,江粼月皺眉低呼。
林雪崚失望道:“還是不行?你握拳試試?”
他手指彎起,攏到一半就不聽使喚,林雪崚呆呆坐下,暗想過去大半個月了,他肩上明創(chuàng)已經愈合,完全恢復固然要兩三個月,但現(xiàn)在手臂不該如此僵痹,難道我這一劍會害他終生殘疾?
她這些天換了七八種法子幫他取針,無一奏效,他的右手又是這個樣子。
林雪崚脖子一軟,額頭栽在石桌上,撞出砰的一聲響。
江粼月低頭湊近,“大不了一輩子喂我吃飯,何必這么懊惱。”
林雪崚一聽,又要以頭再撞,他推住她的肩,“喂,腦門磕出印子來了,再深點兒就要破相了!”
林雪崚撥開他的手,兩朵梨花飄下,一朵剛巧落在她鬢邊。
江粼月左手支頭,“這花要配上笑臉才好看。”
她依舊掛著臉,漠然不睬。
江粼月心思一動,興致勃勃的問:“崚丫頭,你雙劍刻帖的本事,是從哪兒來的?”
他連問幾遍,林雪崚煩不過,只好答道:“還能怎么來?練來的唄,我娘有肢體萎縮的怪病,治了許多年,最終還是死于衰竭,我開始記事的時候,她的左臂已經萎縮如幼童,搬到衢園后,寧夫人用針灸湯藥延緩了她的癥狀,但是沒有根治的辦法?!?p> “雖然這樣,我娘仍是世上最巧的女人,她一只手不靈,卻繡得出讓人驚嘆的疊影繡,做得出最好吃的菜點,她去世的前一年,雙腿萎縮,不能站立,右手只余三根手指能動,仍能靠著堅韌和耐心,寫出十分漂亮的書法……”
“秦伯伯和寧夫人都說,這病癥未必會傳給孩子,可我爹總是擔憂,生怕有朝一日我的四肢也會萎縮不靈,所以他逼著我從兩歲起雙手習字,三歲起雙手練劍,一天也不能停。”
“我那時不懂他的苦心,討厭習武,日日大哭,我爹別處縱容我,只有這事,一絲也不能含糊。四歲以后師兄來了,有了個習武的伴兒,方才好些,不過挨罰慪氣仍是家常便飯,每回被罰,我爹都要我用雙劍刻‘自敘帖’。”
“自敘帖通篇狂草,筆筆中鋒,八向流暢,是最適合練劍的帖子,我刻了沒有上千回,也有幾百回,刻得枯燥欲嘔,就變換花樣,正刻反刻,順刻逆刻,閉著眼睛也能刻出來,那天?;⑺E,實在輕而易舉,要比別的,還真沒這么省事呢?!?p> 江粼月笑道:“怪不得你忽然點評他扇子上的書法,原來是要引他入套?!?p> 林雪崚一嘆,“我不想占什么便宜,但他怎么說,也是前任漢水舵主的兄長,與前輩動手,萬一失了輕重,傷了碰了,誰能好受?”
江粼月仍是忍俊不禁,“你雖然沒和他直接過招,我看他也未必好受。蛤蟆會不會刻帖?”
林雪崚搖頭,“我?guī)熜趾苈犜?,對我爹從來沒有半分違拗,哪里會挨罰呢?不過每回我被罰,他都在旁邊一聲不吭的陪著。我邊刻邊哭,他用布偶哄我,我手疼,他就幫我揉腕子,暑天幫我擋太陽,雨天給我撐著傘,我餓了,他幫我偷糕餅,我乏了,就靠在他身上睡……”
眼圈一紅,不知怎的,說起這些最簡單的事,鼻子竟然酸了。
“師兄待我真的很好,我養(yǎng)的小鴨子凍死了,我哭得背過氣去,他將小鴨子捂在懷里整整一宿,居然又暖活了過來。我偷吃黃閣后坡上用來配藥的桃子,他說是他吃的,給寧夫人的藥圃澆了一個月的糞。”
“我娘離世以后,我總是坐在凝池邊上的秋千上發(fā)呆,他就站在秋千旁邊的石頭上,站得腿僵了都不挪動,就那么一直陪著……”
她自言自語,眼中一會兒是笑意,一會兒是淚光,直到她喃喃敘盡,江粼月才長嘆一聲:“害人匪淺的青梅竹馬,你為什么不對蛤蟆說:‘師兄,我喜歡你,要嫁給你,你別娶別人?’”
林雪崚半低著頭,長睫遮眼,靜默半晌才道:“我和他日日相伴,形影不離,就象一個人似的,那時候我不懂什么是愛慕之情,沒有婚嫁之念,直到易夫人撮合了他跟雯兒之后,我才漸漸明白,原來他要娶別的姑娘,我心里會是那樣的滋味……但是已經太晚了,他是守諾的人,應承下來的事,會以命相護,雯兒是難得的好姑娘,會讓他一世幸福?!?p> 她不想讓園中人察覺,說笑如常,這酸楚的心思,在璟兒面前也未曾流露半分,唯一見過她黯然之淚的,只有那只叫老肥的鴨子。
壓抑太久,從來沒有渲泄的機會,說出這話之后,林雪崚深吸口氣,“我粗心大意,親手將沾了鬼醉藍的胭脂涂在雯兒唇上,毀了師兄一世幸福,怎配再提這些?就算他已經不再介意,我在他跟前總是負罪之身,我現(xiàn)在連長久看他一會兒也不敢,如今他不嫌我,易家人更是善良寬容,我已經感激涕零?!?p> 她不想再談,站起身,“又沒吃的了,我去縣里買米買菜,你一個人曬太陽吧。”
江粼月跟著跳起,“我和你一起去,在這兒悶了這些天,出去看看熱鬧都好?!?p> 本來風和日麗的天氣,臨出門時卻飄起輕鴻細雨。
林雪崚拿了兩頂竹笠,自戴一頂,另一頂扣在他頭上,伸手幫他系好結帶。
江粼月下巴形狀俊秀,麥銅膚色,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林雪崚本不樂意帶他拋頭露面,生怕招惹麻煩,見他這樣,忍不住微笑,“你是家養(yǎng)的小狗嗎?要出門撒歡,開心成這樣?”
兩人走出庵院,并肩同行,眼前翠竹接天,碧色如海,細雨帶起泥土竹葉的清香。
“荊溪柑酒,又名荊溪春色,青龍大人嘗過沒有?”
“沒有啊,聽說柑酒最配魚蝦?!?p> 四月荊溪,倒影如鏡,岸旁新插的垂柳染著淡透的綠色,踏青的人熙熙攘攘,船只穿梭繁忙,幾只風箏飄在黛瓦之上,兩三秋千蕩在粉墻檐下,一群小童蹴鞠追逐,一不小心,皮球飛過小橋,眼看就要落入河中。
岸邊一個青衣人提足一勾,那球穩(wěn)穩(wěn)飛回小童手里。
娃娃們繼續(xù)喧囂著奔遠。葉桻踏上紫石橋,環(huán)顧四周,越熱鬧的地方,他越茫然,從小菰口到義興縣城,沿著太湖一路輾轉,卻沒有她的消息。
幾個路人從他身旁擦過,邊走邊議:“沏香村這道新景兒,如今越傳越玄妙,那彩陶屏風背后,居然有名家字帖,而且是反的,須得拓下來才能一覽究竟,你說這屏風又不是印章,什么人會反刻帖文?”
葉桻聽得清楚,心中砰然一跳,跟著這幾人進了茶樓。
沏香村生意興隆,二樓更是客滿,彩陶屏風置于正中,有不少茶客圍觀點評。
葉桻一見刻字,臉上露出難以察覺的微笑,攔住茶博士問:“這屏風后的字是什么時候刻的?刻字的人呢?”
茶博士撓撓頭,那一天太過混亂,等到二樓人凈之后,他上來收拾殘局,桌子也就罷了,屏風有些心疼,好在字刻在背面,正面如故。
他小心翼翼將屏風轉回原位,誰知幾日之后,有一位集賢院的學士在此飲茶,無意發(fā)現(xiàn)背面的刻字,居然愿出重金將屏風買下,店老板留了個心眼,沒有發(fā)賣。
消息傳出去,來觀摩的人一日多于一日,小店生意紅火,此刻茶博士忙得四腳朝天,沒空向葉桻多解釋。
葉桻摸著刻字劍痕,這丫頭就在左近,她最恨刻這帖子,到底碰上什么棘手的事,把這活兒逼了出來?
三步并作兩步出了茶樓,空中飄起細雨,葉桻在熱鬧的沿河集市上左右尋找,心中感應如潮,直覺越來越明顯。
轉街過巷,目光驟然定住,遠處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個綠色背影。
她換了衣裳,編了辮子,戴了竹笠,背著魚簍,可她的一舉一動,便是日月顛倒乾坤扭轉,他也不會認錯。
林雪崚一手拎著籃子,一手抱著酒壇,籃中有鮮魚、青蔥、一塊豆腐和兩斤白蝦,背上的魚簍里裝著更多。
江粼月左手提著米袋,一路都在咂嘴,“崚丫頭,我真的很餓,現(xiàn)在就想吃粽子。”
“回去安安穩(wěn)穩(wěn)的吃不好嗎。”
“回去就冷了。”
“我煮熱了給你吃。”
“現(xiàn)在就吃,吃飽了拎著米回去,剛好又餓了,再吃你做的菜?!?p> 林雪崚嘆口氣,不遂了他的愿,耳邊沒個清靜。
她拐到路邊一家賣陶人兒的鋪子旁邊站定,放下籃子酒壇,將魚簍中的粽子取出,剝給江粼月吃。
江粼月一邊吃,一邊模仿那些陶人兒的各種神態(tài)表情,兩人說說笑笑,甚是開心。
葉桻遠遠止步,被周圍的行人匆匆撞上,也不知道閃避。
細雨古城如繡如畫,朦幻不真,他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她如此輕松明凈的笑容,檐下的兩人無視來往過客,親近得順當,體貼得自然。
林雪崚喂完粽子,似有所感,不自覺的望向街外,江粼月跟著側臉,“你看什么?”
她望著穿梭的人流,茫然搖頭,真奇怪,為什么覺得師兄就在左近呢?
暗暗一嘆,提起籃子和酒壇,“咱們走吧?!?p> 兩人并肩而去,沒入人群。
葉桻側身從陰影中出來,漫無方向的走了一陣,來到水邊的一棵柳樹下,懵懵悶悶的從白天坐到黃昏。
街上的人漸漸少了,溪岸兩邊的鋪子開始打烊,過往的船只也都掌起燈,一道道小橋在昏暗中分不清遠近,合成模糊的彎拱影子。
葉桻的衣衫早被細雨洇透,他卻渾然不覺,從包袱中掏出兩個布偶娃娃。
荊溪暗波燈影浮閃,兩個娃娃隔著燈影,遠遠對視,青衣娃娃許久才訕訕上前,摸摸白衣娃娃的頭:“崚丫頭長大了,好多心事秘密,再也不會告訴小九哥了?!?p> 四肢百骸如被針刺,酸痛蔓延全身,葉桻胸口發(fā)粘,低頭一看,愈合的箭傷不知為何又迸裂開,從心口向外滲血。
收起娃娃,伸掌向心口一揩,滿手殷紅。
抬頭看著荊溪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有的秉燈夜航,有的泊船靠岸,來來去去,各有方向,自己的命數(shù),注定是一條隨波孤船,等到疲憊的那一天,悄無聲息的沉散在水里,就是最合適的歸宿。
“崚丫頭,無論什么緣故,只要你開心就好。我不喜歡那小子,不過他若是真心待你,我也不再討厭他。”
想得通徹,可胸口的血還在汩汩滲流,怎么都止不住,如果連自己的心也不聽話,這世上還有什么屬于他?
溶翠庵中,林雪崚在石桌上布了酒菜,密入高空的竹梢之間懸著一彎眉月,兩人坐在梨花樹下,舉杯對酌。
“青龍大人,我又想了一個辦法,你這針埋得太狠,且有倒刺,不能逆吸,我不精通醫(yī)術,沒有開骨之能,倘若順著推,說不定可以把針從前方推出來,但心肺要害,掌力難控,稍一推過,針入肺腔,你立刻有性命之憂。”
“以前我爹教過我一門叫作‘延心指’的內功,是一股微密綿長的內力,可以運氣引導,順經脈而行。我娘最虛弱的時候,身子象稻草搭的,我爹就用這門功夫幫她慢慢疏通經脈,熨療不適?!?p> “如果順向引針,必須先護住你的心肺,你自己不能運功,我可以用左掌抵在你心口,保護你的胸腔要害,再用右手與你左手對接,聯(lián)通你我的手厥陰心經,然后我用‘延心指’內功緩緩運氣,沿著你的經脈行走,躍任轉督,繞過心肺,經頂至背,到至陽穴聚氣引針?!?p> “這股微綿之力猶如穿針走線,輕巧精準,不易失誤,也不會猛動過頭,萬一拿捏不當,我左掌可以發(fā)力救護。一旦針出椎骨,你立刻眨眼示意,我左掌加力,迫針變向,把它從脊側皮肉中逼出來?!?p> “這辦法需要兩人靜心合意,任何喜、憂、驚、怒、甚至過饑、過飽,都會干擾經脈運氣,我沒有任何把握,你愿不愿意冒這個險,讓我試試?”
江粼月抿了口酒,仰頭看著夜空中的梨花,“崚丫頭,我若作古,不想變成清明都沒人燒香的孤墳,你把我埋在這棵梨樹下頭,每年春天開花的時候,來送幾道小菜美酒,我就心滿意足了?!?p> 林雪崚用筷子敲了敲石桌,“惡匪,你就這么不相信我的本事?你放心,萬一出什么差池,我抹脖子自盡,這條命賠給你。”
江粼月?lián)u頭擺手,“不不不,你肯殉情,我心花怒放,可萬一以后蛤蟆頑石開竅,要娶你當蛤蟆新娘,我還想讓你領著小蛤蟆前來,在我的墳頭上咕呱亂叫呢?!?
旌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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