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yuǎn)處有人過來,江粼月微一凝耳,聽到其中一人嗚嚕嗚嚕,口齒不清,竟是被割了舌頭的老桃子,另有一人尾隨在后。
大好時光,偏有鼠輩冒出來擾興,照江粼月以往的脾氣,早就伸手碾死,不過此刻他心上云霄,便是洪水猛獸,也舍不得挪動一下。
林雪崚仰頭把燈滅了,摘下來扔在樹后,摸出幽瀾鏡衣,覆在兩人身上。
周圍花木掩映,月光亮澈,隱身之效已到極致,兩人稍稍摒息,等來者走遠(yuǎn)了再說。
誰知老桃子和那尾隨者直奔湖畔,一屁股坐在離他們只有三丈遠(yuǎn)的草坡上。
老桃子不知找什么人醫(yī)治,接了別人的舌頭,捋不順暢,費(fèi)力抱怨道:“喇蛄四,辛苦錢沒短了你,干嘛還跟著我?”
喇蛄四這名字,一聽就是螯蟹門中人,“桃老哥,沒有一本萬利的好處,你會連門主都不告訴一聲,單跑出來?火農(nóng)門與縉田幫的麻煩一了,你們門主騰出空子,你又瞞得過誰?”
老桃子緩了口氣,“四弟,你守口如瓶,最講信義,不然老哥哥也不會求你,只是這事風(fēng)險不小,何苦讓你牽扯太深?!?p> “桃老哥,我又不是不知道對手是誰,江粼月如今落了單,早已不是寨里的青龍大王,咱們一次不得手又怎樣,他吃喝拉撒,總有防患不及的時候,我就不信一個月內(nèi)整不死他。”
“四弟,你不曉得他的厲害,我殘了一條腿,丟了舌頭,還算命大的。這回我一路跟著,本想撈七江會的便宜,所以才叫你置了器具,等那小子浸了江籠,你靠你這一身本事潛下去,破開籠子,割了他的頭,我再將金身散向他首級上一敷,咱們一手交腦袋,一手領(lǐng)花紅,五五分成,既不花什么力氣,又有白撈的好處?!?p> “誰知這小子有能耐,居然讓浮龜過了江,從七江會的陣勢底下活生生的溜了。江粼月在匪窩里混大,尋常技倆哪里弄得翻他?如今還是少事保命要緊,那三百兩銀子不是肉丸子,是吃不進(jìn)肚的炭火球啊。”
他口齒混沌,好些話重復(fù)幾遍,喇蛄四才勉強(qiáng)聽懂。
“桃老哥,你盤算的豈止是這三百兩銀子?你遣開我之后,離了江岸,根本沒走回頭路,而是忙著四下打探江粼月身邊的姑娘是誰,對小妞的興致比對青龍還多百倍,他二人不取水路而走山道,你也偷偷摸摸跟上山,難道是湊巧?”
他壓低聲音,向老桃子湊近半個身子,“老哥哥,你的心腸,我看穿了大半,此間又沒外人,何苦掖著藏著?那姑娘一個女人,總比青龍好對付,我若助手,不比你這樣一瘸一拐的要容易?”
江粼月聽他們盤算怎么暗害自己,只覺有趣,一聽他們對林雪崚存了不知什么歹念,手指不由一緊。
林雪崚輕輕按上他的手背,將他穩(wěn)住。
老桃子知道自己被喇蛄鉗子夾住,甩脫不掉,無可奈何的豎起一根指頭,“那姑娘,至少值這個價?!?p> “一百兩?”
“一千兩!”
這回輪到林雪崚手指一動,她把江粼月三百兩的價錢比了下去,頗為得意。
江粼月皺起眉頭,繼續(xù)聆聽。
喇蛄四屁股一顛,“那妞兒固然標(biāo)致,可貞嬰門出手的貨色,美上天的不過五百兩,你哪里得來這一千兩的價錢?何況貞嬰門早已不做中原的買賣,只販金越女人。”
老桃子搖搖手指,“別的買賣不做,這筆買賣一定會例外。我已經(jīng)打聽清楚,你猜這丫頭是誰?她是林老閑的閨女,貞嬰門主要知道林老閑的閨女美若天仙,他愿出五千兩,我都不稀奇?!?p> 喇蛄四恍然大悟,貞嬰門主黎春萼是個妖冶美麗的男子,林琛獨(dú)挑貞嬰門時,雖然讓黎春萼走脫,卻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如今貞嬰門的殘部移至金、盛邊境,安南域天高皇帝遠(yuǎn),邊境守將淫樂無度,單只那邕州刺史崔定虎,每年就不知要從黎春萼手里買走多少女人,作踐死一批,再買一批,所以貞嬰門聲勢雖微,黎春萼依然富如王侯,他素來愛惜容貌,為報瞎眼之仇愿出什么價錢,想也想得出。
老桃子遠(yuǎn)遠(yuǎn)循著江、林二人的蹤跡,跟上五云山,結(jié)果瘸腿不濟(jì),跟丟了蹤影,被心存疑慮的喇蛄四追上,兩人糾纏半天,到湖邊歇腳,一番嘀咕,又合起伙來。
林雪崚一直按著江粼月的手,直到那兩個家伙起身離去,方才松開。
她多留了一分警惕,沒有立刻將幽瀾鏡衣收起,和江粼月頂著幽瀾鏡衣并肩而坐,象小時候玩藏貓兒一樣新奇有趣,湖光月色被薄紗一隔,放出十字形的光色,宛如萬千星辰,讓她看入了迷。
江粼月聞著紗上的淡香,看著她朦朧的臉龐,心口突突猛跳,伸手將幽瀾鏡衣揭開。
輕吸口氣,笑了片刻,神色略略一沉,“崚丫頭,你太愚善,留剛才那兩個鼠賊的活口,必有麻煩,上次就不該讓老桃子走掉,他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趕盡殺絕,消停不了。”
“小月,既是鼠賊,又有什么可懼?咱們已有戒心,不會讓他們輕易得手,一味滅口,麻煩只會越滾越大?!?p> 江粼月?lián)u頭,“你不懂十三門中的人,你厲害的時候,自然不用生懼,你一旦負(fù)傷勢弱,他們立刻一擁而上,有誰能保證一輩子強(qiáng)勢,不給鼠輩可乘之機(jī)?”
“小月,你不用擔(dān)心,黎春萼這個人,我老爹早就提過,這人有什么手段,我心里清楚,我老爹既然沒忘了他,到底誰的安生日子長些,還難說得很呢?!?p> 江粼月低嘆一聲,自己的麻煩,一千件也高枕無憂,她的麻煩,一件都心神不寧。
“崚丫頭,說起你爹爹,不知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能去拜會么?”
“我爹?他這土地公公,東鉆西冒,從來都是他挑他想見的人,最討厭別人去找他,便是我破這個例,都要被他罵。現(xiàn)在十三門算計他糾纏他,他樂得貓戲老鼠,若我沒猜錯,他這會兒不是在南邊沿海,就是在金越邊境。”
江粼月看著湖中月影,“崚丫頭,雖然咱們兩個已經(jīng)臭名昭著,可我總不能一聲不吭的拐走你爹爹的寶貝女兒,不見見他,似乎不妥。”
說到此,不禁滿懷內(nèi)疚,“你配得上最好的日子,可我兩袖空空,連最簡陋的聘禮也沒有,不過,我總有辦法讓你爹爹相信我的心意,求他恩允我照看你一生?!?p> 她看著他的癡誠之狀,含笑道:“小月,想見他,不急在一時,總有機(jī)會。去岳州之前,我想先回衢園看看,離開太湖之后,我一直不放心?!?p> 江粼月點(diǎn)點(diǎn)頭,“衢園若有狀況,浙水舵怎么會沒消息,魯舵主既然沒說什么,應(yīng)該一切安好,你別擔(dān)憂?!?p> 兩人并肩起身,無論如何,兩只手總算牽在了一起,相攜而行時,如踩云絮,各自都有些眩暈虛浮。
天堂之湖,影兒成雙,人間至美,莫過于此。
一陣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兩人抬頭,來者是魯子賢和他的幾個隨從。
林雪崚心里咯噔一震,才提魯舵主,魯子賢就出現(xiàn),與七江會瓜葛已解,他這樣急急趕來,不是好兆。
今日承魯子賢不少暗助,她鎮(zhèn)定上前,“魯叔叔,什么事?”
魯子賢眼光一掃,躍下馬,“林丫頭,你果然一無所知,王幫主剛剛傳了急信,我怎么也得追上你,交待一聲?!?p> 林雪崚手心發(fā)冷,“怎么了?”
“神鷹教妖女扮作你和莛薈的模樣,趕在丁老三、杜愈帶小薈回衢園之前,瞞過眼目,混入篤淳院,神不知鬼不覺的擄走了易夫人!妖女布下真真假假的蛛絲馬跡,千頭萬緒,唯一可信的線索,只有易夫人急中生智隨身帶走的一瓶玉姬蛉漿?!?p> 玉姬蛉是寧夫人馴養(yǎng)的夜行小飛蟲,專為夜間開花的藥草傳粉,玉姬蛉漿用雌蟲腹中的腺液提制而成,是中年婦人極好的調(diào)養(yǎng)藥,阮紅鳶近來精神不濟(jì),寧夫人為她準(zhǔn)備了一瓶,囑咐她每日用水調(diào)服。
玉姬蛉漿凝結(jié)雌蟲腺液,倘若敞于空中,雄蟲會循息跟蹤,飛聚求偶,無論晴雨,效用可達(dá)上百里。
“丁老三他們趕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一步,妖女將人擄去,可能會回赤羽綠眉,向燕姍姍復(fù)命,也可能會直接回神鷹教的老窩,大巴山鷹澗峽?!?p> “衢園的人和杜舵主緊急商議,將人手分成幾路,杜愈率人掉頭北返,追蹤赤羽綠眉;徐敦與衍幫王幫主會合,一面散布人手,跟蹤各條假線,以作上當(dāng)受騙的疑兵之計,一面悄悄集結(jié)了衍幫精銳,前往大巴山一帶橫攔阻截?!?p> “丁老三、秦老爺子跟著寧夫人,放玉姬蛉雄蟲引路,暗地追蹤。衢園只留了方閣主看守,人手不足,恐有疏漏,所以連小薈也跟在了丁老三身邊?!?p> “為防打草驚蛇,這一番布置明松暗緊,悄無聲息,沒有惹起不必要的關(guān)注,所以連浙水舵都不知情。”
“剛才你離開之后,王幫主急信傳至,說丁老三他們找到了易夫人的下落,神鷹教出動三寨人馬,雙方由暗戰(zhàn)轉(zhuǎn)為明戰(zhàn),此刻已在彭蠡、洞庭兩湖之間的幕阜山中斗翻了天,上官舵主讓我們今夜動身,趕去相助。”
“林姑娘,你若不便與我們同行,就把這兩匹馬和盤纏拿去。江粼月,林丫頭怎么對你的,幾千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綠淵劍你接著用,是幫兇還是助善,你捫心自問吧!”
語罷揚(yáng)手,將綠淵劍拋過來。
江粼月抬手接住,直到魯子賢率人離去,林雪崚仍然僵立原地。
怪不得在船上中毒麻痹之際,有人從她臉上揭了東西,原來是妖女取了臉模,用以易容行騙!
小薈想必也被取了臉模,她二人又和翼、柳使女對換了衣衫,以朱雀寨的本領(lǐng),偽裝起來自然天衣無縫。
易夫人身體不濟(jì),卻放不下篤淳院那些娃娃,日夜出入,給了妖女可乘之機(jī),再說夫人擔(dān)心女兒,見到小薈回來不知多歡喜,哪會想到其中有詐?
林雪崚一捏指節(jié),發(fā)出咯的一聲響,不是沒有預(yù)料,但她以為燕姍姍割頸重傷,近乎喪命,元?dú)獯髶p,想翻盤也難以得手,沒想到那妖女剛烈狠絕,遠(yuǎn)超想象。
這些日子自己有意無意的避著,園中有難,她卻花前月下,一時自責(zé)如刀,從頭一戳到腳,把她從醺夢里劈醒。
江粼月一聽便明白,易夫人才是燕姍姍此行真正盤算的獵物,赤羽綠眉著火當(dāng)夜,燕姍姍痛定思痛,搶手扳局,她讓神荼帶走的包裹里就是雪崚和莛薈的臉模和衣物。
張宿使女、軫宿使女沒有跟著燕姍姍來太湖,而是潛藏在衢園周圍,她們收到包裹,按令而行,易容劫人,然后調(diào)鷹傳信,令玄武寨、白虎寨接應(yīng)。
燕姍姍是急性子,她要向易家尋仇,大可以讓易氏母女象阮雯那樣死得立竿見影,她劫莛薈而不殺,說莛薈“有副熱血活潑的好皮囊”,現(xiàn)在不計麻煩,生擄易夫人,自然不是為了皮囊。
江粼月之前就猜測,趙漠已經(jīng)找到了園主,而老雕兇多吉少,現(xiàn)在更加肯定。老雕痛失愛妻,苦恨半生,燕姍姍是要易筠舟親眼看妻子橫死,飽嘗和老雕一樣的折磨,可她實(shí)在低估了易筠舟這個書呆子。
這盛極而衰的世道,遲早將有巨變,上下各方都有自己的謀劃,彼此疏隔猜測,步步為營,象易筠舟這樣能使八方竭力、同仇敵愾的人,鳳毛麟角,因?yàn)樗捱^的堤,造過的橋,治過的水,救過的人,早已連成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宏廣脈絡(luò)。
傷害易家,會激怒整個江湖。
燕姍姍囂張任性,不計后果,沒了老雕管束,什么都做得出,她在教況蕭條之際肆意胡為,給神鷹教招來萬眾討伐的滅頂之災(zāi),這一切,趙漠不可能不清楚,為何置全教于險境?
趙漠這人,江粼月琢磨不透,但他心中有種越來越明顯的直覺,這場動蕩來得太完美,一邊是燕姍姍烈性如火,要為教首復(fù)仇,一邊是深得人心的衢園園主,牽一發(fā)而動全局,好象一個醞釀風(fēng)暴的人終于等到了合適的引子,輕輕一煽,生出勢均力敵的火流冰風(fēng),旋成了一個千載難逢的風(fēng)眼,然后順理成章的急速擴(kuò)大,把越來越多的人卷進(jìn)其中。
費(fèi)此心機(jī),又不著痕跡,這場風(fēng)暴,意圖何在?
江粼月低頭看著手里的綠淵劍,這劍似乎比白天過江龜時沉重了許多。
發(fā)愣的功夫,林雪崚已經(jīng)回到茶舍收拾行裝,向老夫婦辭行,老婆婆聽說他們連夜要走,十分惋惜。
江粼月上前兩步,對老婆婆長揖到地,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如夢湖光,和林雪崚飛身上馬,徹夜急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