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桻一睜眼,立刻提劍起身。
毒雖已解,后勁猶在,身子虛飄。與燕姍姍的這場比武算作平局,白虎君才是份量最重的對手。
段崢道:“葉桻,你劍法厲害,我要實(shí)打?qū)嵉呐c你較量!你連斗兩場,現(xiàn)在毒褪虛弱,這便宜我可不占?!?p> 揚(yáng)手?jǐn)S了一只葫蘆過來,“拿去喝了,你多歇一個(gè)時(shí)辰,咱們再比!”
葉桻見他一派痛快的好氣量,也不猶豫,接住葫蘆擰開就喝,里面是提神壯力的豹子奶,飲過之后,精神一振。
此刻天已全黑,白虎寨奎木部在絕壁上的一排孔眼中點(diǎn)起火把。
火光閃耀,照得血屏風(fēng)上的條條紅斑有如猙獰扭曲的活物,似乎冤魂厲鬼就要破壁而出。
葉桻到阮紅鳶身邊坐下,面露羞愧,“夫人,我真是無用之極,竟然被妖女一句話擾了心神?!?p> 阮紅鳶伸袖擦去他額上的灰塵汗水,“誰沒個(gè)防患不及的時(shí)候,你還是一擰起來不要命的脾氣!”
葉桻雖然認(rèn)定燕姍姍說的是騙人的鬼話,可一抹疑惑怎么也揮之不去。
在荊溪邊上,他已經(jīng)愈合了的箭傷的確又滲過血,也許這妖女真的使了什么害人的藥。
越想越惱,趕快深吸口氣,轉(zhuǎn)移思緒,望著谷頂?shù)奶炜?,漸漸平靜下來。
入夜后的風(fēng)時(shí)緊時(shí)緩,風(fēng)中依稀吹來一絲熟悉的氣息,似乎是師娘種下的花草混著白檀木香的味道。
葉桻感應(yīng)清晰,心中怦然一跳,崚丫頭,你來了?為什么沒出現(xiàn)?一定是和那小子在一起,心里為難吧。
她從未在自己涉險(xiǎn)時(shí)袖手旁觀,她曾是自己默契如一的影子,如今她卻與別人形影不離。
心里憋不住的泛出一絲苦澀,葉桻嘆了口氣,盤膝而坐,凝聚精神,調(diào)息運(yùn)功。
林雪崚抱膝坐在觀屏峰頂,心中空空蕩蕩,目光一刻也不曾從葉桻身上挪開。
一枝枝火把將鎖屏道照成了魔世異界的懸空孤橋。
為何師兄無論身在何處,都顯得如此孤單?哪怕周圍有園中人陪伴,哪怕有敵人虎視眈眈,他身上的寂寞之氣仍是無形彌漫,越過山谷,浸到她心里。
他獨(dú)戰(zhàn)三人,一場比一場險(xiǎn)惡,她卻不能相助,她只恨自己不能象巨鷹一樣生出雙翅,只恨腳下深峽相隔。
恍恍惚惚,想起楊氏求來的那支觀音簽:“王母臺上雙神仙,坐來雖近遠(yuǎn)如天,流落人間離合苦,勝似遙望空山前。”
遙望空山?不正應(yīng)了簽語?
她打了個(gè)冷戰(zhàn),肩上忽然一暖,江粼月的胳膊象厚實(shí)的圍領(lǐng),替她遮住灌進(jìn)脖子的夜風(fēng)。
他緊挨著她并肩而坐,嘻嘻笑笑,講著分神逗趣的故事。明月初升,兩人身在高處,月亮大得觸手可及。
林雪崚身披月光,皺著眉頭問道:“白虎刀和你的青龍劍,哪個(gè)厲害?”
“我與老段時(shí)常切磋,很多招式了然于胸,要真是一無所知的比拼,要看能不能捱得過‘虎旋十九斬’?!?p> “虎旋十九斬?”
“對,白虎刀法雖然套路不少,段老哥卻很少用十九斬以外的招術(shù),若能將這十九招接下來,消了他的開門氣焰,贏他的其他招式就會容易一些?!?p> 林雪崚看著左首隧洞外被白虎刀砍塌的棧面,不禁憂心忡忡,白虎刀如此剛猛,師兄前兩戰(zhàn)損耗劇烈,能否撐下十九招?
時(shí)辰已至,葉桻與段崢分向而立。
葉桻將葫蘆擲回,執(zhí)劍抱拳,“白虎君,多謝照顧,你是前輩,請先賜招!”
段崢剛提起刀來,葉桻忽然將手一揚(yáng),做勢稍等。
他向張宿使女要了一只水囊,把凌濤劍兩面澆洗干凈,然后伸至火上灼干。
凌濤劍與朱雀翎拼纏,沾滿七步之毒,他不想用毒劍與白虎刀相斗。
段崢暗增好感,低喝一聲:“你小心了!”
弓步側(cè)開,身形低壓,白虎刀向內(nèi)偏側(cè),形同困獸,虎紋微抖,似在抑怒。
林雪崚凝眼觀望,忍不住站起來,“不張而收,蓄勢自禁,好特別的起手招式!”
江粼月道:“這是‘開柙斬’,怒則好戰(zhàn),怒而生威,所以自囚蓄怒,爆發(fā)之際威駭驚人。”
白虎刀越抑越緊,是飽受困苦折磨的獸王,積攢的郁憤無處發(fā)泄,再多一刻便要抓狂。
段崢手腕一抖,夜色驚變,猛獸出籠,白虎刀呼嘯沖奔,怒意掙脫了束縛,噴漲于天地之間,刀光掩蓋了火光,席卷了鎖屏道。
葉桻見慣狠招,也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他輕退兩步,旋劍舞風(fēng),看似散漫虛無,平平無奇,實(shí)則力如渦流,遍藏機(jī)鋒。
勢不可擋的白虎一路咆哮,雪瀑刀光排山倒海的撲入劍光之中。
凌濤劍劍走偏鋒,并不正面對斫,只是拖纏引帶,是聰明圓滑的馴虎高手,布了不可察覺的韌網(wǎng),無影無形,悄悄收緊。
白虎刀潑辣斗狠,威風(fēng)八面,卻如陷進(jìn)一口流沙虛井,越是激狂沖撞,越是迷失自困。
段崢試探許久,刀光捭闔,卻怎么也拆不透對手劍招上的機(jī)巧,于是一聲怒吼,巨力拔山,引刀而退。
他并沒有因?yàn)槭渍袛”倍鴲阑?,反而眼露激賞,呵呵大笑。
葉桻停劍靜立,胸口微喘,明明只過了一招,卻似拼了百招。
林雪崚看得明白,師兄貌似輕松,實(shí)則第一招就把平常罕使的絕學(xué)“風(fēng)塵澒洞”逼了出來。
“風(fēng)塵澒洞”以柔銷剛,廣勢縝密,劍上蘊(yùn)勁苛巧,是極耗心神和內(nèi)力的招式,而白虎刀的雄勁才剛剛露頭。
段崢白天劈碎了棧道,沒斗過癮,此刻遇上稱心的對手,興致勃發(fā)。
他把外衫一脫,上身只余貼身汗褂,勒緊束帶,一路一路,將“虎旋十九斬”潑灑無束的使開。
刀刀奪命的“誅剪斬”,霹靂洪瀉的“馮河斬”,山震雷動的“傲嘯斬”,靈拐突變的“逐羚斬”,蕩徹清野的“掃屼斬”,鋒刃如輪的“盤拓?cái)亍?,戲謔兇狠的“碾撲斬”……
葉桻也是硬骨硬性之人,遇強(qiáng)則強(qiáng),橫心卯力,出手的都是凌濤劍最堅(jiān)朗的招式。
刀劍相交,地動山搖,明明是晴夜,卻如飆風(fēng)烈雨。
鎖屏道震得索索而抖,沙石簌落,火把星墜,朽木斷飛。
觀者看得心胸澎湃,之前的兩場比拼,一場詭異離奇,一場瑰艷華美,看到這第三場,才覺得是真正頂天立地的熱血較量,男子決戰(zhàn)原該如此,坦蕩磊落,酣張痛快,沒有遮掩和保留。
段崢使到第十八斬“碎泍斬”,騰挪之間四方承合,連環(huán)洶涌,宛如群虎撕食,奪命刀鋒無所不在。
堅(jiān)硬的絕壁被砍出無數(shù)縱橫的深痕,火花四濺,鎖屏道的木欄已經(jīng)蕩然無存,棧面被砍出一塊塊缺口。
葉桻毫無懼色,英氣宕云,劍光如漫天飛梭,劈、刺、點(diǎn)、撩、截、抹、穿、挑,似有路數(shù)不同的十幾把劍,迎戰(zhàn)群撲的惡虎,劍劍精快狠準(zhǔn),好一招“疾風(fēng)千葉”!
兩人此進(jìn)彼退,在鎖屏道上拚了三四個(gè)來回,難解難分。
葉桻挪步之際,腳下木板忽然一塌,所料不及,身子微微一沉。
段崢瞅準(zhǔn)時(shí)機(jī),招式一變,群虎歸一,合成氣吞山川的一劈,正是虎旋十九斬的最后一斬“五行斬”。
葉桻正欲退步還擊,突然發(fā)現(xiàn)左足被參差塌陷的木條卡住,一時(shí)拔不出來。
情急之下,他右足點(diǎn)撐,身形后仰,橫手一劍,用“架海金梁”接下“五行斬”。
“架海金梁”分攻守二式,之前在隧洞外搶刺田闕的一劍是攻式,此刻百折不彎、力可擔(dān)山的一劍是守式。
林雪崚見他挪閃不利,忽然用這被動身法硬扛,一定出了意外,忍不住低呼一聲,踏步上前,她本已站在懸崖邊緣,此刻更是半腳懸空,江粼月伸臂將她牽牢。
段崢手上加力,白虎刀越壓越低,葉桻摒足全力,死死支撐。
此刻如果分心,氣息稍散,立刻就是身劈兩半的下場,唯有卯足一口氣,在絕境中聚力反振,將白虎刀一舉彈開,才有一線生機(jī)。
他咬牙秉持,腰骨如鐵,臂如彎弓,強(qiáng)凝全身之力。
正欲一舉反彈,對岸峰頂明月中的一對清晰剪影突然映入眼簾,若不是他仰身橫劍,根本不會看向懸月的高處。
葉桻看著那對剪影,眉心微微一散,漏出半口氣。
凝起的萬鈞之力只不過因此稍懈了一分,可段崢何等悍勇,重如五岳的“五行斬”趁機(jī)奪勢,破開“架海金梁”,一刀劈在葉桻胸口!
血花如旗,綻開絕壁,血屏風(fēng)上又添了一道凄艷紅色。
阮紅鳶驚呼一聲“桻兒”,葉桻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
他的神情不見傷痛,雙目只是一動不動的凝望著高山懸月,終于捱不過疲累似的,閉上了眼睛。
林雪崚怔眼看著火光血色,眼前一切變得模糊,鎖屏道似在上下浮晃,胸口炸裂般劇痛,腥氣翻涌,軟身暈倒。
晨曦初露的時(shí)候,林雪崚睜開雙眼,天蹄峽中除了風(fēng)聲水聲,再也聽不到其它。
她撐手坐起,筋骨酸痛,是封穴幾個(gè)時(shí)辰之后自行舒解的跡象,一定是被江粼月點(diǎn)了穴位,讓她昏睡至?xí)浴?p> 巨樹撐天,江粼月站在樹下,谷中空曠,只有鎖屏道上仍然留著刺眼的血色。
林雪崚想開口說話,嗓子卻象堵了泥巴,很久才嘶啞的問出聲:“人呢?”
江粼月倒是語氣如常,“段崢那一刀并沒使全力,你師兄只是受了重傷,沒被劈死。之后巨鷹郁壘給燕姍姍送來一包東西,是易筠舟父子的隨身之物。”
“易夫人見葉桻重傷,悲痛不已,再也不想牽累任何人。她見了那些東西,更加相信丈夫兒子都在神鷹教中,于是她用頭簪刺頸相逼,令衢園和所有前來相助的人讓開道路,自己鐵意跟神鷹教一并離去?!?p> “她臨走之際,雷鈞放話,說鄺宮主生辰將至,邀江湖英雄前往太白宮一聚?!?p> 林雪崚手指一動,鄺南霄不會坐視不理,這話是威懾,倘若易家真有不測,剿滅神鷹教的江湖之戰(zhàn)便近在眉睫。
“小月,神鷹教會不會忌憚鄺南霄?”
江粼月沉默片刻,“這件事絕不是找易家尋仇這么簡單,教中狀況叵測,我說不準(zhǔn)。鄺南霄性情審慎,但愿他有明智之舉,以免火燒兩頭?!?p> 頭頂似有烏云盤旋,揮之不去。
兩人各思心事,過了一陣,江粼月才繼續(xù)道:“神鷹教離去之后,秦閣主和寧夫人在鎖屏道上急救葉桻,我看不清楚,后來雷鈞領(lǐng)著眾人前往太白宮,衢園眾人也一路護(hù)送葉桻,急奔太白宮了?!?p> “雪崚,太白宮花藥坊有的是世間珍藥,秦泰夫婦醫(yī)術(shù)精湛,再說你師兄體內(nèi)的血王精仍有生血之效,他性情堅(jiān)韌,一定會安然無恙?!?p> 頓了一頓,深吸口氣,“反正我沒忌諱,我和你一道去太白宮?!?p> 林雪崚搖了搖頭,“我自己去?!?p> 她站起來,解開腰間的鏈子,他為防她有情急之舉,鏈子一直拴著沒解。
江粼月知道她一定會拒絕,她的神情完全無可商量,他呆立片刻,只得也去解腰間的鏈子。
鏈端銀球攥在手里,遞出去時(shí),手掌突然一緊,放開容易,收回來呢?
他掌心用力,銀球受壓之下彈出釘刺,扎進(jìn)肉里。
林雪崚將鏈子拽回一半,見他指縫當(dāng)中流出鮮血,眉頭一皺,伸手去解他的拳頭。
江粼月卻攥拳一頓,避開她的碰觸。
他不甘心。
林雪崚輕喚一聲:“小月,松手!”扶起他的拳頭,慢慢掰扯他的手指。
江粼月凝視她低垂的眼睫,想起她為他縫衣時(shí)的神情,這些時(shí)日的一幕一幕,宛如流絮飛花,飄轉(zhuǎn)身周。
一團(tuán)熱血涌向心口,“崚丫頭,無論你師兄怎樣,我都要再見到你!我會在秦嶺腳下的金水渡口等你,是生是死,是合是散,你給我句話!”
林雪崚掰開他的手指,摸出帕子替他拭血包扎,縱然不舍,可時(shí)至此刻,已經(jīng)很難給出承諾。
她雙手輕輕摩挲江粼月的手掌,低著頭,不敢和他眼神相觸,“小月,你這么自由樂派的一個(gè)人,不該再陷在泥潭里!離這些是非越遠(yuǎn)越好,你娘和阿叔見到你,不知會多開心,你千萬保重!”
再多說一個(gè)字,便要哽咽,她一狠心,松開手,舉步離去,鼻腔眼眶因忍淚而灼痛,酸漲緋紅。
江粼月望著她的背影,想起她獨(dú)自去找蝠王時(shí)的情景,同樣是略帶踉蹌的疲累腳步,同樣去得沒有一絲猶豫,不曾回頭。
晨光照亮了峽谷河道,腳下山嶺層層如畫。
江粼月舉目望著冷杉王,凄然一笑,“老樹王,是不是因?yàn)槲业男脑笡]來得及許出,所以才會這么艱難?我現(xiàn)在許一百個(gè)同樣的愿望,你愿不愿意幫幫我的忙?”
冷杉王沐浴在淡金色的晨曦中,它見盡了人世間的離合悲歡,只是颯颯呢喃,默默看著身前的年輕人雙掌合十,虔誠而立,仿佛化成了和自己一樣古老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