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路英雄與太白宮商議多日,如何部署早就心里有數(shù),趕早的連夜上路,從容些的天明啟程,一切緊鑼密鼓。
莛薈、阿芩和如桂都中了朱雀寨烈性迷香,寧夫人很快配出解方。
鄺南霄得知莛薈無礙,被鷹爪抓出的皮外傷也不算嚴(yán)重,稍稍安心,趁著寧夫人診治的功夫,與三位壇主把分路入峽的最后細(xì)節(jié)一一確定。
眾人散去以后,鄺南霄背手出門,露臺上還有一人佇立欄邊。
葉桻手里攥著撿到的銀花垂蘇頭釵,那釵子從高空墜落,摔成兩段,他茫然的看著釵上的“崚”字,胸口殷紅一片。
花藥坊許凝拿來一只雞蛋大小的白玉瓶子,鄺南霄接過,走到葉桻跟前。
“葉兄,這是今年的七息還陽丹,去神鷹教之前,你得把刀傷養(yǎng)好?!?p> 葉桻似從夢中驚醒,看著遞來的藥瓶,后退一步,“鄺宮主,此藥珍貴,我萬萬不敢領(lǐng)受。”
秦嶺盛產(chǎn)奇花異草,有“藥山”美譽(yù),就算在這靈物豐沛之地,“七息還陽丹”也十分稀奇,此藥提煉極難,一年只產(chǎn)一顆,能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愈骨生肌,太白宮視為至寶。
葉桻沒有性命之憂,只是還沒完全痊愈,鄺南霄卻要將七息還陽丹送給他。
鄺南霄一笑,“前些天你傷重,我讓許執(zhí)坊加快提煉,他晝忙夜趕,今晨才做好,本來就是為你留的,希望現(xiàn)在還不算太晚。你傷口不痊愈,去鷹澗峽只是送死,那樣的話,我就得讓柯左使把你留在秦嶺了?!?p> 葉桻心中感激,深揖相謝,被鄺南霄托住,“按理我該稱你表姐夫,這么客套,太見外了?!?p> 丑時剛過,莛薈驟然驚醒,低叫一聲,撥開床幔向外一看,玉極軒的長窗都已閉緊,屋內(nèi)喜燭在案,尚未燃盡。
她一陣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鄺南霄從隔壁披衣進(jìn)來,“小薈,怎么了?”
看到鄺南霄,她更恍惚,“霄哥哥,我做了惡夢,有一只老鷹把我叼去,喂它巢里的鷹雛,那些鷹雛吵吵嚷嚷,這個要吃我的眼睛,那個要吃我的腸子,我嚇癱了。”
“那你摸摸,自己的眼睛和腸子還在不在?”
他語音平和,讓人安心。
莛薈訕訕低頭,“你整日忙碌,我卻吵你睡覺,真是不該?!?p> 太白宮重重保護(hù),只有玉極軒地勢最高,外人難以接近,從來不設(shè)守衛(wèi),鄺南霄正在為此后悔。
她父母哥哥都不在身邊,孤零零一人,他卻疏忽大意,讓她飽受驚嚇。
他越想越歉疚,搬了一張圓凳坐在床邊,“你在陌生的地方睡覺害怕,所以才做惡夢,我陪著你,等你睡穩(wěn)了再走?!?p> 莛薈縮進(jìn)被子,以前聽鄺南霄的名字,覺得遙不可及,現(xiàn)在近在咫尺,在她身邊哄她睡覺,真是不可思議。
原來“霄黯千顏”溫文爾雅,體貼謙遜,這么好相處。
她看著他的面容,胸腔里的心又不由自主的急跳起來,砰嗵砰嗵,要把胸壁撞破,好不響亮。
她怕他聽見,在被子里越躲越深。
“小薈,你很冷嗎?我再去拿床被子。”
莛薈探出腦袋搖了搖,小臉因?yàn)樾唪觯褐介愕募t色,鄺南霄忍俊不禁,小猴子還真是可愛。
他微笑的樣子令莛薈神志全糊,她眨眨眼睛,一個傻乎乎的問題脫口而出:“霄哥哥,真有一千個佳人為你黯然傷神?”
鄺南霄偏頭一嘆,“不知誰編的順口溜,我問你,別人叫你小猴子,你就真的長毛長尾巴?”
莛薈癡癡不語,幸福之余,又掩著難言的憂傷,婚宴是戲,她只是暫時靠近他的小角色,雖然如此,這夜她睡著的時候仍是帶著知足的笑意,眉眼嘴唇彎彎的,象五道乖巧的月牙。
鄺南霄靠在床柱上打盹,天明之際,有人輕喚:“宮主。”
鄺南霄立刻睜眼,披衣出門,柯文熙立在軒外,“朱雀寨主燕姍姍前來下書?!?p> “燕姍姍?來得倒快,雷鈞有沒有消息?”
柯文熙搖搖頭。
鄺南霄更衣整冠,步入玉澤堂。
匯聚拔仙絕頂?shù)母髀泛脻h已經(jīng)離開了一半,還剩一半,聽聞燕姍姍前來,都覺得奇異,才攪了太白宮主的婚宴,就有膽子孤身而至,這女人大概是千年妖藤變的,油鹽不浸。
燕姍姍對眾人的目光不以為然,翩然跨進(jìn)堂中。
她身穿淺黃鏤花衫,水紫散褶裙,外披白孔雀裘,頸系紅紗,眼遮朱紅面具,一路衣袂生風(fēng),徑自走到鄺南霄座前三尺,笑若春花,抬手摘去面具,那烏發(fā)雪膚,秀目紅唇,天上王母見了,也要嘆聲絕色。
滿身優(yōu)雅的襝衿一禮,“鄺宮主,姍姍給你道喜,祝宮主和夫人舉案齊眉,白頭偕老?!?p> 鄺南霄一動不動的高坐在上,斜撐著手肘,神情與平時無異,唯有眼中寒光閃爍。
“燕姍姍,你的賀禮動靜不小,我還沒道謝?!?p> 徐敦聽她假惺惺的道賀,忍無可忍,“妖女,你的心是蝎子汁灌的,臉皮是烏龜殼磨的,你自己嫁不出去,就變著法兒禍害別人家的新娘子!”
燕姍姍并不理會,“鄺宮主,姍姍一來賀喜,二來請罪。我的鷹向來口叼,去年喜歡未長足的娃兒,今年偏愛水靈靈的小姑娘,我只好讓丫頭驅(qū)鷹覓食,好看著它,讓它只捕野獸,免得傷人。昨天神荼一夜未歸,怎么也找不到它,我來這兒才聽說,它在太白宮闖了禍,想必是我那無能的丫頭管不住它,只能順著它縱性撒野,諸位若發(fā)現(xiàn)神荼的下落,煩請告訴我一聲,我必定嚴(yán)厲懲罰它,叨擾婚宴實(shí)在意外,請鄺宮主寬恕?!?p> 丁如海冷笑,“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巧嘴!”
他昨夜醉酒,過后才知道變故,這會兒仍在氣頭上。
燕姍姍猜到謝荊會派人到太白宮下書,于是她搶先一步遣鷹劫人,火上澆油,好銼太白宮的顏面,也給謝荊一個下馬威。
神荼身強(qiáng)力壯,勝過當(dāng)年的風(fēng)伯雨師,倘若一切順利,不出兩個時辰就該功成而返。
謝荊果然在入夜后寫好書信,令燕姍姍天明送出。星宿使女遲遲不歸,燕姍姍焦怒起來,越想越覺得神荼出了意外,干脆以送信為由,親自來太白宮一探究竟。
她對丁如海的挖苦置若罔聞,嫵媚一笑,從貼胸處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過頭頂。
“鄺宮主,除了賀喜、請罪,姍姍還有一件要事。這是本教新任教首謝荊所寫的書信,他令我親手交給鄺宮主。教首將于兩日之后,在鷹脊嶺問星臺設(shè)下宴席,請鄺宮主夫婦還有葉公子前往教中一聚,因?yàn)槭玛P(guān)易家和前任教首的隱秘家私,旁人非親非眷,不在受邀之列,誠盼鄺宮主夫婦和葉公子賞光蒞臨。”
她嘴上雖然甜美謙滑,心里何曾把這里的任何一人放在眼中?信封上沾著似有若無的綺糜香氣,輕佻無比,這種不動聲色的挑引她最拿手,就算新婚燕爾的太白宮主,她也能信手拈來的當(dāng)面逗謔,看他尷不尷尬,接還是不接?
柯文熙不想鄺南霄污了身份,正要伸手,鄺南霄卻已拈指一彈。
旁人還沒看清,那信的信封已經(jīng)“噗”的一聲輕響,在燕姍姍臉上化為粉塵,信封內(nèi)薄薄的信紙象破繭而出的蝴蝶,飄飄落入鄺南霄手中。
信封信紙緊緊相貼,封碎而信無恙,丁如海雙眉揚(yáng)起,他沒見過鄺南霄顯山露水,這無形的彈指功夫,真是神妙。
信封破碎之際暴出綿冷的暗力,宛如一記不見聲色的耳光,讓燕姍姍面上狠狠吃痛,卻叫不得苦。
她的技倆在他面前如蒼蠅一般低劣,她暗自咬牙,卻也在惱恨當(dāng)中生出敬畏。
謝荊的信寫得樸素直白,與燕姍姍明里暗里的花哨手段完全不同。
鄺南霄不禁好奇,神鷹教內(nèi)人心迥異,新教首有禮有節(jié),似乎坦誠可交,之前打算只身找上門去,昨夜消了這個念頭,對手卻又找上門來。
冥冥之中,這場鴻門宴仿佛早就寫在他的命書里。若能抓住這最后的機(jī)會,消免血禍,何嘗不是幸事。
他抬頭與葉桻眼神相觸,兩人心有默契。
鄺南霄放下信,“燕寨首,那就讓你家新教首在問星臺多添兩個席位。內(nèi)子昨夜受驚,難以成行。”
燕姍姍唉嘆:“真可惜,宴會那日,新婦正該回門,若不見見爹娘親人,以后再想相會,恐怕十分不易了!既然如此,姍姍便回教中復(fù)命,本教白虎寨首今晚會在金水渡口南岸相候,迎接鄺宮主、葉公子入山?!?p> 欠身告辭,眾人冷冰冰的目送。
她走到門口,忽被葉桻叫住,“燕姍姍,你和你的鷹禍害無窮,再傷人的話,下場定會比你的笛子還慘!”
便是熟悉葉桻的人,也沒見過他如此凌厲的口吻。
燕姍姍側(cè)眸回瞥,兩人目光交接,若眼神是刀是劍,早在空中廝殺,他最清楚她的痛處,一語剜到心窩。
她的頸傷撒了鹽似的,又痛起來,“葉桻,我會在問星臺恭候你的大駕!”
抬腳出門,摸出鐵哨一吹,一只巨鷹頃刻飛至,落在玉澤堂前的臺階上。
這只鷹比昨天的那只身量小,是雙鷹中的郁壘。
她撫著郁壘的脊背,一人一鷹并排同行,一個身姿婀娜,一個漆黑矯健,十分奇特。
走出一段,燕姍姍向郁壘背上一躍,巨鷹載著她展翅而去。
妖女雖然讓人切齒,可拔仙絕頂?shù)娜硕既滩蛔∠蚋呖斩嗫戳藘裳?,能這樣自由翱翔,到底令人羨慕。
黃昏時分,太白三壇和眾好漢云集金水北岸,渡口泊著五湖幫和七江會數(shù)百條大小船只。
鄺南霄和葉桻登上五湖幫彭蠡舵主邱谷晟的蒼隼舟,即將前往南岸,與等待引路的白虎君相會。
眾首領(lǐng)圍聚告別,鄺南霄仰望暮穹,空中鋪著火燒云,映得一江之水盡成胭脂。
他見眾人面露擔(dān)憂,指天笑道:“天地相感,陰陽相薄,謂之氣,久積成云。今日氣勝火光,云如赤錦,為銳將勝相?!?p> 頓了一頓,環(huán)視眾人,“諸位安心靜待,若七日之后,還沒有我和葉兄的消息,大家便按原先所議,出金水,渡漢水,分路進(jìn)峽!”
眾首領(lǐng)齊聲而應(yīng)。
邱谷晟令棹手解纜,忽聽遠(yuǎn)處有人高喊一聲:“霄哥哥!”
大伙回頭望去,丁如海心頭嗡的一震,小頑婆又有什么妖蛾子,要在這當(dāng)口冒出來?
岸上兩騎飛奔而至,莛薈在前,柯文熙在后。
鄺南霄令柯文熙留守太白宮,不知他為什么突然送莛薈來渡口。
柯文熙一副有苦難言的神情,葉桻一見,便明白了七八。
莛薈跳下馬,沖上跳板,奔至鄺南霄身前,“霄哥哥,你帶我去見爹娘哥哥!”
她早晨起床稍晚,進(jìn)玉澤堂后門時,剛巧聽到燕姍姍那句“宴會那日,新婦正該回門,若不見見爹娘親人,以后再想相會,恐怕十分不易了!”
她將這句話反復(fù)思量,越想越害怕,覺得語中暗示無盡,終于按捺不住,纏著柯文熙反復(fù)央求,追至渡口。
鄺南霄皺眉,“小薈,大伙費(fèi)了多少力氣,才把你從赤羽綠眉上救出來,昨日又險些遭難,林姑娘因?yàn)槟悻F(xiàn)在還下落不明,我怎能帶你自入虎口?”
莛薈眼圈通紅,“霄哥哥,我心中不祥,總覺得這回若不去,恐怕再也沒有機(jī)會見到他們了!我想爹娘哥哥,日也想,夜也想,只要能看他們一眼,死了也甘心!”
鄺南霄搖頭,示意柯文熙將她接回去。
莛薈身子一矮,抱住鄺南霄的膝蓋,淚如雨下,“霄哥哥,我從園里偷跑出來,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和娘說,我自己不懂事,害她擔(dān)驚受累,現(xiàn)在我悔得腸子都裂了,卻連求她責(zé)備的機(jī)會都沒有!……我爹爹在外奔波,在家忙碌,相處的時候不多,我已經(jīng)有整整一年沒見過他,他嫌我貪玩好動,不學(xué)無術(shù),我花力氣看了好多書,他還沒考較過我呢!……這是我哥哥給我的珠花,他每次出門都想著我,我總盼著哪天自己出門,也帶好吃好玩的東西給他,前些天我在太白山撿到一塊冰晶石,他最愛礦晶奇石,我就用它給哥哥刻了護(hù)身符……霄哥哥,我想見他們,求你成全!”
鄺南霄將她圈起,一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姑娘哭得滿臉紫漲,言語不清,若不為之所動,真是鐵石心腸了。
平心而論,這回能否將她父母哥哥平安帶回,他并沒有把握,倘若莛薈真的再沒機(jī)會與家人相見,自己如何心安?
他左右為難,終于嘆了口氣,低聲哄道:“小猴子不哭不鬧,我就帶她去見爹娘哥哥?!?p> 莛薈立刻止聲,用袖子揩去鼻涕眼淚,認(rèn)認(rèn)真真的跟在他身側(cè)。
葉桻見莛薈得逞,原來小祖宗一哭二鬧三上吊,不僅柯左使,連太白宮主也招架不住??!以前自己常遭的罪現(xiàn)在有了新的寄主,不由向鄺南霄投去無限同情的一瞥。
天水皆紅,蒼隼舟解纜起航,駛向?qū)Π丁?p> 丁如海舉目遠(yuǎn)眺,帆下鄺南霄沉穩(wěn)雍容,一舉一動都令人心折,莛薈換了發(fā)式,改成少婦裝束,站在鄺南霄身側(cè),顯得無畏無懼,那種安心坦然和掩藏不住的興奮,是只有和心愛的人相處時,才會煥發(fā)的光彩。
不錯,莛薈再也不是纏著他找兔子的幼稚少女,從此之后,她只為她自己渴盼的陽光而盛開。
丁如海深吸口氣,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見她那樣幸福,自己也豁然開朗,只愿她能守住這片陽光,永不枯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