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南霄仔細琢磨,“現(xiàn)在想來,石危洪夫婦在甘涼道收謝荊為仆,謝荊一直在石危洪身邊伺候,可能知道什么趙漠不知道的事,石危洪葬身雪崩,謝荊便是最后的線索,然而謝荊得了石危洪全套武學,趙漠不是對手?!?p> 林雪崚微吸口氣,“所以他利用石危洪和易家的恩怨,以易家為餌,借燕姍姍牽動江湖,坐等太白宮集結人手,你來問星臺與謝荊交戰(zhàn),就成了預料中的事,你二人龍虎相爭,他便有機可乘?!?p> 鄺南霄一嘆,“我不是沒有提防,各種局面都設想過,獨獨沒有料到會遇上閻魔引,這種陰密功夫需要足夠的時間,我和謝荊陷入膠著,給了趙漠絕佳的機會?!?p> “鄺宮主,如果他想制住謝荊,應該讓謝荊在你手下重傷,他連你一并暗算,是非要讓鷹澗峽血流成河,只怕他的目的,用謝荊自己的生死要挾還不夠,還要搭上一教人的生死。”
在神鷹教三十年,竟無半點手足之情,令人心悸。
“林姑娘,之前我也不明白,引出江湖血戰(zhàn),不惜葬送神鷹教,何利之有,若趙漠是處心積慮的月鶻人,就不難想通了。這些年他雖然潛身神鷹教,可他以尋找夫人和造橋人為由,每年四出游歷,對大盛的國情國治,一清二楚?!?p> “廣成帝年事已高,朝政腐亂,各域自顧,境外的虎狼之族等的就是一個入侵的契機。西面的羌邏近二十年來勵精圖治,日漸雄厚,他們表面納貢示好,商貿(mào)往來,背地里早已磨刀霍霍,意圖東進。北面的渾朔雄霸草原,雖然有內(nèi)訌奪權的征兆,可一旦有人坐穩(wěn)王位,野心不可小覷?!?p> “除了羌邏和渾朔,東北西南的各部小族是屈強欺弱的墻頭草,現(xiàn)在對大盛巴結隱忍,到時就會變成跟在虎狼身后搶骨頭分肉的豺狗?!?p> “太白宮歷來是江湖義師集結之地,外族入侵、國有危難之時,云集秦嶺的各路英雄可達上萬,這些水上陸上的好漢都會投身戎馬,成為水陸之師的猛將,若提前將這些人引進鷹澗峽與神鷹教血搏,重創(chuàng)太白宮,會大大削弱義師的集結之力?!?p> 林雪崚心口起伏,“鄺宮主,月鶻覆滅已久,如今凜王李烮常駐隴昆,麾下是赫赫有名的西北鐵師,趙漠這些謀劃,對不復存在的月鶻國有什么用?想復國,恐怕癡人說夢,難道他是為羌邏或者渾朔效忠,借他人之力報滅國之仇?”
“林姑娘,據(jù)我所知,凜王李烮已被收了兵權,調(diào)回中原,成了閑散王爺,隴昆那里,未必無懈可擊。月鶻覆滅,可悲可嘆,現(xiàn)在月鶻舊部不是流落在外,就是忘卻前事,倘若真的有人欲報月鶻滅國之仇,此人必須有召集和號令月鶻舊部的神通。”
說到此,鄺南霄已經(jīng)隱隱猜出趙漠的真實身分,只是沒有十成把握,并未點透。
他望向漆黑的深峽,“這一切都由‘閻魔引’推測而來,也許我是錯的,也許世上還有什么其他的邪門手段,那就與月鶻毫無關聯(lián)了。只可惜我今晚未能保住易家,云集漢水的各路好漢五天后就會分路進峽,箭在弦上,再難逆轉(zhuǎn)?!?p> 林雪崚和鄺南霄躍出問星臺時,并未目睹易筠舟毒發(fā)而逝,但知道園主兇多吉少,現(xiàn)在莛飛和葉桻還在嶺上,處境極危,無論如何,人不得不救,可鄺南霄傷勢如此,被困絕壁,如何脫身?
越是這樣,越不能泄氣,林雪崚振作精神,“鄺宮主,等咱們設法從這兒離開,秦老爺子和寧夫人一定有辦法治好你的內(nèi)功反噬,你是‘奇童’,少時小死大死,歷盡苦難,上天公平,必會保你熬過險關,后福無盡!”
鄺南霄定睛看著她,“一個生下來就在每天等死的人,能活到今天,早已滿足。林姑娘,我只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你盡管吩咐?!?p> “你把右手伸出來?!?p> 林雪崚不明所以,伸出右手,中指一涼,竟被套上太白宮主的寒玉指環(huán),環(huán)上三顆紫色水晶在夜色中暗光閃爍。
她大驚失色,急忙摘下來還到他手中,“鄺宮主,你何出此念?我才說過,你一定會安然無恙,你從小見慣生死,心志遠遠強于常人,現(xiàn)在怎么連自己都不相信了呢!”
鄺南霄泛出苦笑,“林姑娘,我求你的事,你都會不加思索的一口回絕嗎?”
林雪崚低下頭,鄺南霄冷靜睿智,所作的決定必然是慎重之選,他若不是深知自己境況極惡,怎會輕易推卸重擔?
她心中難過,“鄺宮主,我一介女流,偷懶貪閑,胸無大志,何德何能,怎能當此重任?太白宮中人杰倍出,左右二使和三位壇主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隨便哪個都強我十倍!事關緊要,不可倉促,我們先設法離開這里,與大家會合之后再商議!”
鄺南霄搖搖頭,“大部人馬五日之后分路進峽,神鷹教占據(jù)天險,易守難攻,條條都是血途,到時境況百出,生死難料,怎么還有機會有條不紊的商議?我若不趁現(xiàn)在還有余力,將太白心經(jīng)穩(wěn)妥留傳,太白宮中無人可驅(qū)流光絕汐劍,后事必亂。林姑娘,南霄在此拜求,請你萬勿推辭!”
他體內(nèi)寒氣洶涌,猶如冰刀剜割,蒼白的臉上滲出細密的冷汗。試藥多年,一身堅韌的熬忍之力,還能讓他顯露在外的傷痛,可想而知。
林雪崚心若刀絞,左思右想,咬咬下唇,“好,鄺宮主,為了以防萬一,這指環(huán)我可以暫時替你保管,我愿當你的替補,傳承太白心經(jīng),免除你的后顧之憂。他日你一旦康復,我就把指環(huán)交還給你!”
不知為什么,她心中堅信鄺南霄能熬過此劫。
鄺南霄目露暖意,將指環(huán)套在她的手上,鄭重道:“現(xiàn)在你是太白宮第二十九任宮主,此間簡陋,省去那些繁瑣儀式,倒也爽快?!比讨w內(nèi)劇痛,將太白宮古今之狀簡述一番。
太白宮下設五坊、四棧、三壇、二使。五坊為絲錦坊、花藥坊、工鍛坊、谷酒坊、柘石坊。太白山物產(chǎn)極豐,絲錦坊出產(chǎn)太白云錦和其它精貴織料,花藥坊栽種珍奇花草,提煉藥材,工鍛坊鑄造兵刃器具,谷酒坊屯田儲糧,釀造秦嶺名酒太白春,柘石坊經(jīng)營秦嶺的上等木料石材,太白宮之所以百年屹立,積資雄厚,均是源于這一方饒土。
四棧為江東驚春棧、南中露夏棧、淮北芒秋棧、川西蜇冬棧。各棧將五坊出產(chǎn)的貨物運至各方,販售獲利,去年淮北秋旱的援糧就是由驚春棧運至廬州。平日各棧來往在外,只有遇到重大事情,才會聽從拔仙絕頂?shù)奶柫睿靥咨郊Y。
三壇為羿射壇、厲旭壇、履水壇。羿射壇善弓箭,厲旭壇善近擊,履水壇善舟槳,各壇沿襲義師傳統(tǒng),下設不同的營隊。三壇之中的武者平日在五坊兼差,羿射壇主馮雨堂在工鍛坊打鐵,履水壇主公孫灝在谷酒坊蒸酒,厲旭壇主東欒漸在柘石坊伐木,各自的屬下更是互有交叉。
二使是宮主的左右副手,協(xié)助內(nèi)外所有事務。
林雪崚一聽太白宮主還要花很多心思監(jiān)管生意上的事,更會遠走大江南北與各方接洽,不禁面露難色。
鄺南霄安慰道:“你文武雙全,這些事情將來觸手即知,又有左右二使相助,根本不用擔心。眼下要緊的是太白心經(jīng),長久以來,太白宮海納百川,沒有嚴格的武功體系,也沒有嚴格的授藝規(guī)矩,但凡良材皆可用之,平日大伙自由切磋,不拘一格,只有這太白心經(jīng),因和流光絕汐劍息息相關,必由宮主代代相傳?!?p> 說到此,伸手將劍交到林雪崚手中。
她手握劍柄,只覺肌緊發(fā)立,是感覺到鋒銳的劍氣才有的戒備反應,可是睜大雙眼也看不到劍身在何處,伸指一彈,聽到一聲清脆的輕響,伸劍出洞,借著星光分辨,依然看不出個究竟,倒是流散在洞口的霧氣如遇冷風般讓出一片。
“鄺宮主,《湯問》里記載了含光、承影、宵練三把無形奇劍,我總以為那是傳說,想不到世上真有如此神刃。”
鄺南霄道:“這劍的來歷,《太白宮志》里曾經(jīng)提過一句,說‘西波都國有天鑄神鋼,凡眼難見,得巧匠破胎出鋒,近之吹削立斷而不覺,遇火生華,遇寒凝霧,瑩然高潔,非心純者難馭之。’太白心經(jīng)的運氣之法能讓綿綿不絕的寒力貫盈劍上,迫其凝霧顯鋒,不顯則不可用?!?p> “至于劍招,劍只是精神氣韻的承載之物,重在得心應手,人劍合一,流光絕汐劍的各道劍訣沒有固定的招術,要緊的是深悟每一劍的氣節(jié)和使命,我可以向你一一講述各道劍訣的來歷和要旨,但你不可能立刻領會,所以這兩天你盡管隨心所欲的使用你以前所學的招式,游仙劍法也好,凌濤劍法也好,只要能驅(qū)此劍,任何劍法都會自然而然更登勝境,等你用過就明白了。真正的劍訣,以后再慢慢靜悟?!?p> “太白心經(jīng)行氣之法,與一般內(nèi)功不同,一般內(nèi)功講求氣聚丹田,凝力而發(fā),太白心經(jīng)是氣散四肢,力延全身,無點而發(fā),無不可發(fā),你已有成形的內(nèi)功,讓你半途轉(zhuǎn)變練功方式,不太容易,不過你可以先試一試最淺顯的太白心經(jīng)運氣之法,看看有沒有障礙?!?p> 說罷將要領細細講明,鄺南霄思路清晰,口才極佳,難處如何攻克,竅門如何掌握,提綱挈領,將本來復雜的心法拆解得淺白易懂。
林雪崚不敢怠慢,細心聆聽他的講述,然后閉目靜坐,按照他指點的方法調(diào)息運功,后半夜沒有一刻分神,漸漸將入門心法運轉(zhuǎn)圓熟,體內(nèi)清息暢流,口生白靄,掌吐寒霧,竟然絲毫不覺得疲累,修習雖淺,卻已體會到太白心經(jīng)的神妙之處。
睜開眼睛,朦朧的曙光透過飄渺的霧氣漫進洞中,鄺南霄見她手掌周圍寒霧縈繞,不禁喜道:“一夜之間進境如此,比我估計的要順利?!?p> 林雪崚一笑,“我小時候跟老爹慪氣,他東我西,經(jīng)常反著練,內(nèi)功亂七八糟,所以讓我現(xiàn)在改換心法,一點兒也不難?!?p> “那好,你既然入門無礙,現(xiàn)在就試試驅(qū)劍之法,先橫手持劍,然后氣散天府少商、天泉中沖,天少為主,天中為輔。”
林雪崚依言而行,從小臂到手掌生出白霧,霧氣象順滑的絲綢,順著劍指的方向纏卷浮繞,一轉(zhuǎn)眼,劍身如鍍白煙,奇鋒畢現(xiàn),光幻流離,片刻后,劍身黯淡,復又隱去。
鄺南霄點點頭,“力由心生,你尚不能做到流衍不息,察而不覺,等你散氣如呼吸般暢通自然,屏了刻意之念,化有心為無心,此劍便能與你息息相通,渾然一體,到時候身動鋒顯,無往不利?!?p> 微微一頓,“此劍如仙似夢,真的很適合你?!?p> 林雪崚新奇驚喜,將這把曠世奇劍橫放膝頭,俯身前拜,“多謝師父指點。”
“林姐姐,你拜了霄哥哥作師父?”
兩人轉(zhuǎn)頭一看,莛薈揉著眼睛,已經(jīng)醒了。
鄺南霄笑道:“你林姐姐可是劍仙林老閑的女兒,我年輕識淺,哪敢擔師父之名。”
林雪崚卻一本正經(jīng),“鄺宮主,你傳授太白心經(jīng),我理當拜你為師,不是玩笑,不如我現(xiàn)在就行了九拜之禮,請你相信我的誠意?!?p> 鄺南霄一皺眉,伸手攔阻,心中有個聲音,“我不要做你的師父,余生這幾日能做你的知音益友,我已心滿意足。”
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以前求婚被拒,現(xiàn)在傳她武功,不免言行相近,林雪崚心思體貼,不想讓莛薈有任何不快,干脆劃分清楚,三個人都方便。
伸出一半的手垂下來,“你還不知我嚴厲起來的樣子,真要拜我為師,挨罵的時候別后悔?!?p> 林雪崚才不在意,在莛薈的見證下,正衣整帶,向鄺南霄恭恭敬敬的磕了九個頭,行了拜師大禮。
禮畢起身,忽然“啊”了一聲,“我才想起來,以后豈不是要管小猴子叫師娘?!?p> 莛薈睜圓了眼睛,“對啊對??!”
鄺南霄挑眉,“頭都磕了,已經(jīng)晚了。”
“哼,師娘又怎樣,我才不管,我偏偏還是要叫小猴子,挨師父打也要叫,小猴子小猴子小猴子?!?p> 三人說話之際,洞中又亮了一層。
林雪崚探身出洞,一陣風將山腰的霧吹得稀薄,她轉(zhuǎn)動脖頸,環(huán)目一瞧,倒抽一口冷氣。
天明泛白的光靄之中,鷹脊嶺和鷹喙峰巍峨相對,撐穹擎天,連接問星臺和鷹喙峰的鐵索飄蕩半空,高不可及。
向下看,鷹澗河橫陳如帶,分成前后兩路,繞過鷹喙峰,環(huán)接匯合,飄拂北去。一座彎月形的礁石在河中將鷹脊嶺和鷹喙峰兩山連起,這彎月礁水高則隱,水低則顯,河水在此時奔時旋,驚險叵測,浪高數(shù)丈,澎湃震耳。
三人所處的山洞位于鷹脊嶺半腰,上下均是陡峭絕壁,昨夜天黑不知深淺,現(xiàn)在一瞧,后怕之極。
莛薈忽然道:“林姐姐,你來看!”
林雪崚向洞內(nèi)深走兩步,發(fā)現(xiàn)一堆厚厚的枯枝亂草,上面赫然有四只鳥蛋,每只都沉甸甸的,須用兩掌托起。
心中猛的一驚,“這么大的蛋,可別是那賊鷹的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