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粼月睜開眼,寂心潭一片枯靜,他心中如擂鼓,好象做了場想不起來的惡夢。
山上的暗門悄悄開啟,角宿使者快步踏入,在江粼月耳邊低語一番,搓手道:“我聽段老哥親口講的,老二調(diào)集船只,沿河搜尋,什么都沒找到,朱雀寨倒是發(fā)現(xiàn)了易夫人的尸身,鄺宮主、林姑娘和易家小丫頭依舊下落不明……咱們有氣喘的日子,只怕到頭了!”
江粼月眼中從驚疑交織到深黑沉寂,“角哥,老段真的肯定,謝荊的內(nèi)傷是和鄺南霄沖拼所致?”
“小月,謝教首的內(nèi)功,比老雕只強不遜,除了鄺南霄,誰有這個能耐?稍弱一點的想傷到這二人,必是自己先被反震而死!”
暗門后的甬道內(nèi)傳來輕雜的腳步聲,燈火一亮,尾宿、箕宿二使在前開路,領(lǐng)著一人從燈火中徐徐走出。
來者是趙漠,后面還跟著北斗寨的開陽使者和搖光使者。
江粼月受罰,身份仍是低微,拖著鐵鏈站至亭前,躬身行禮,“執(zhí)教大人?!?p> 趙漠瞥了一眼角宿使者,垂目望著江粼月,“看樣子你都知道了,我就不再贅述,現(xiàn)奉教首之令,把這個交還給你。”
背手取出一物,正是青龍劍。
江粼月單膝跪地,抬手待接。
趙漠卻沒動,“你通敵叛教,本是不赦之罪,教首新掌大局,萬事審慎,可他對你從寬發(fā)落,近乎偏袒,教中一片質(zhì)疑。眼下外敵云聚,各寨備戰(zhàn),教首在問星臺受了內(nèi)傷,獨回鷹喙峰療養(yǎng),難以親自督戰(zhàn),但他對你仍是信任不減,倘若他因你而失大局,賠上全教成敗,惹起諸寨憤恨,你以為他這做了兩天的教首,還能自保嗎?”
口吻并不十分嚴峻,可這平淡的語調(diào),在圓井似的山谷里回響,漾起愈思愈恐的威脅之意,讓人脊背發(fā)顫。
“江粼月,你當(dāng)著所有的人,在謝教首跟前發(fā)過的誓,想必還記得?”
“絕不敢忘。”
趙漠冷笑,“自己掂量吧!”
將劍拋進江粼月手里,示意兩位北斗使者,“開鎖?!?p> 江粼月束縛被除,身上一輕,“多謝執(zhí)教。”
趙漠眼光又在他身上停了一停,一撣袖子,轉(zhuǎn)身而去。
北斗使者跟隨趙漠離開,尾、箕二使按捺不住,搶著向江粼月道賀,恭喜他重回寨首之位。
江粼月沉眉冷眼,一言不發(fā)的出了寂心潭,回到青龍?zhí)?,撂劍于案,鐵臉悶坐。
角宿使者見狀,將人支開,自己也不出聲。
外逼內(nèi)迫,青龍寨成了夾在碓磨里的肉,就要碾擠成糊。
江粼月凝思半晌,揉揉眉心,“等老二他們一回來,就吹號角召集全寨。”
兩個時辰之后,青龍七部匯聚大堂,銅鼎生火,四角懸燈。
江粼月抱肘坐在青石椅中,雙腳蹺在案上,臉色蒼白,長眉緊鎖。
青龍七部幾百人面面相覷,鴉雀無聲,只聞鼎中火焰噼啪作響。
江粼月微嘆口氣,抬起雙目,列于最前的七宿見他終于有了動靜,忙不迭的堆笑上前,一字排開。
江粼月苦笑,這群兄弟不是沒心沒肺的人,當(dāng)然知道鷹澗峽已經(jīng)成了被勒緊的口袋,插翅難飛,那些早想血洗青龍寨的死敵會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孤注一擲,把幾十年的仇恨一筆清算,可大家仍是嘻嘻哈哈,仿佛跟著他這不成器的寨首,什么都是樂子,連送死也不例外。
內(nèi)外交煎,他將心一橫,漢水上那些人要象碾蟑螂一樣把青龍寨碾死,可就算人見人恨的蟑螂,也會掙一席生存之地,他偏不相信青龍寨只有死路一條。
“角哥?!?p> “在?!?p> “咱們寨中兵刃不足,你帶角木部去白虎寨,讓段老哥勻出多余的刀劍盾牌、硬弩弓箭、護身皮甲,運來青龍寨?;貋淼臅r候路過朱雀寨,向燕姍姍借調(diào)赤羽綠眉,如果她不肯,不用勉強。等你借足兵刃之后,去找石頭和麻袋,在半空橋和河心礁上堆筑兩向守御的防壘,越結(jié)實越好。”
“遵命!”
“老二?!?p> “在?!?p> “你到后趾澗玉塘村把村民全都遷到山上,別起騷亂,也不要搜刮糧米牲畜,只把村里結(jié)實的船集中到一處,若不足三十條,用咱們寨中的船補上,然后帶領(lǐng)亢金部把這些船劃進魚源暗泉旁邊的水洞之中,隱匿起來,靜等寨中信號,沒我的命令,不要出來?!?p> “遵命?!?p> “老三,你帶氐土部到龍涎壑外的莽林里,遍設(shè)機關(guān)陷阱、捕夾繩套,另外拴些宰了一半的雞鴨豬羊,引誘山里的吸血蝙蝠,那些蝙蝠記性很好,來過一次,就會持續(xù)光顧十天半月。設(shè)好蝙蝠誘餌之后,把東門吊橋懸起,再用石條把門封死,然后領(lǐng)著氐土部到東岸山嶺上去,在河道拐彎的地方備足滾木巨石,等我號令?!?p> “老四,你把房日部所有的人排布在后趾澗東岸靠近河心礁的山崖上,筑防壘,備足箭石盾牌,另外準(zhǔn)備幾張最大的漁網(wǎng),掛上重物,勾在箭桿或者梭槍上,帶領(lǐng)兄弟們操練,用硬弩射也好,狠力投擲也好,要能把網(wǎng)直接射到河中央?!?p> “老五,你帶心月部到雙巢峰下的河道里鋪浮橋,打暗樁,挑七八個最過硬的水鬼躲在雙巢峰下的石縫里。七江會這次卯足力氣逆流進峽,一定會動用他們最了不得的鐵角車船,浮橋和暗樁攔不住他們,只要能讓他們的船緩上一緩,咱們就有機可乘。”
“老六,你帶尾火部潛到水底,把河心礁前后的三道絆龍索從泥沙里掘出來,檢查修固,明夜之前全部升起,絞車機關(guān)多年不用,要澆油上滑,若哪條絆龍索毀損厲害,或者塞住升不起來,立刻告訴我?!?p> “老七,你帶箕水部把寨中所有剩余的船劃到東岸的三座水門之內(nèi),然后看守絆龍索之外的兩座水門,心月部打完樁之后,除了水鬼之外,全部回來看守半空橋下的水門?!?p> 眾人得令,各自率部行事。
江粼月分派完畢,獨自一人來到青淥池邊,浸入溫水,泡去寂心潭的濕冷之氣。
他的病并沒好透,持續(xù)低燒,一咳起來就收不住。
出浴后回到自己以前的臥房,一切都沒有變,只有床上多了一件淡藍長衫,是上次泡溫池后換下來的,被箕宿使者交給寨中雜役洗凈疊好,袖上的血跡已經(jīng)不見,被抹濂槍挑豁的口子還在。
他看著那狹長的一道,不禁暗想:“若她在,會把這個口子補成什么樣呢?”
有些膽怯,卻終于把袖子的下端展開,西湖月夜映入眼中。
默默凝視一陣,閉目一嘆,當(dāng)時兩人都太傻,明知是不可能長久的夢境,也要沉溺其中,用片刻的遁世偷來一絲解脫。
現(xiàn)在他無可選擇,而她左一次右一次生死不知,都是對他們這兩個傻子的懲罰吧。
收好長衫,一人離開主寨,沿著一條僻靜的甬道走到盡頭,打開暗門。
門外是山嶺凹處的茂密松林,陽光漏林而下,篩成粗細不均的光柱,林中搭著一間木屋,一只松鼠蹲在井邊,見有人來,雜耍般竄上樹去。
江粼月還沒走到木屋門口,屋后突然射出一通暴雨似的飛鏢。
他撿起一根松枝揮手抵擋,“死瘸子,悶得不耐煩了?那我就陪你玩玩?!?p> 屋后之人憤憤道:“陪他娘的屁,你若不是想見你的馬,會想起我這沒用的廢物?”
發(fā)話者轉(zhuǎn)到屋前,單手撐拐,一條腿齊根而斷,正是青龍寨前任寨首紀鐵離。
紀鐵離嘬唇吹哨,山巔上嘶鳴一聲,夜電騰龍揚蹄現(xiàn)身,沖奔下山。
那坡極陡,很多落腳點險峻異常,夜電騰龍卻迅如山獅,捷如羚羊,一道黑風(fēng)似的左拐右拐,眨眼到了跟前。
它見了江粼月,低頭來撞他,喜中帶怒,親昵無比。
江粼月抱住馬脖子廝磨一番,和夜電騰龍在林間追逐嬉鬧,笑贊:“小夜的膘全長回來了,瘸子這馬倌,當(dāng)?shù)迷谛?!?p> 紀鐵離坐在井上,呸了一聲,“我殘腿成了廢物,你賞我這口閑飯,我還不得把它伺候好了?養(yǎng)足了膘也是給你拉出去糟蹋,上次來回幾千里,去見你的那個什么心頭好,現(xiàn)在教中火燒眉毛,你無事不登三寶殿,又有什么鬼心思,說來聽聽?!?p> “瘸子,我什么都瞞不過你,的確是想讓你幫我一個忙?!?p> 紀鐵離冷哼:“這一陣我斷腿的地方總是抽筋,好腿也又酸又痛,幾天內(nèi)必有大暴雨,過來揉揉。”
江粼月蹲在井邊,挽起袖子,笑吟吟的給他揉腿,以前做心宿使者時,沒少對寨首溜須拍馬,這些行徑至今仍然十分熟練。
紀鐵離舒服得哼了兩聲,江粼月見勢湊上前,耳語幾句。
紀鐵離勃然變色,一腳把他踹開,“你做夢!我瘸了,但是沒瘋,這種蠢事,別讓我攙和。”
“老鐵,趙漠拿教首的命要挾青龍寨,謝荊絕不是被鄺南霄所傷!我一定要去探探究竟,但是不能被發(fā)現(xiàn),必須另辟蹊徑,神不知鬼不覺。我若有命回來,再也不在這山里貓著,咱們泛舟江湖,吃喝嫖賭,你想做什么,我都奉陪到底!”
紀鐵離仍是堅定不移的搖頭,“你根本沒命回來,這些全是屁話,你給我滾得遠遠的?!?p> “死瘸子,你這些年在林子里磨出的手藝,寧可廢著不用,也不幫我的忙,就不怕我把你另一條腿卸下來?”
“虧你還知道是手藝,不是戲法,真讓我花力氣,一來雨也是白費。我問你,你有本事?lián)醯米h水上那些人,活到暴雨之后嗎?還不如讓我給你備口棺材!”
江粼月不依不饒,“我若活到暴雨之后,你便幫定了,是不是?”
紀鐵離抄拐要打,江粼月早已閃開,大笑而去,“老鐵,說話算話!”
紀鐵離望著他的背影,向夜電騰龍高聲道:“小夜,混小子自說自話,咱們可什么都沒答應(yīng)!”
夜電騰龍齜了齜牙。
紀鐵離的預(yù)感沒有錯,兩天之后,峽中烏云密布,斷斷續(xù)續(xù)飄起雨絲。
雨絲越織越密,到了第五天早晨,變成瓢潑大雨,河谷水云接天。
林雪崚望著洞口瀑布般的雨簾,心中的不安一刻甚似一刻。
太白心經(jīng)她練到第三重,驅(qū)劍比前兩天流暢許多,碾冰手每招的動作都準(zhǔn)確無誤,但真能使出些威力的,只有其中的七八手。余下的心經(jīng)和劍訣,鄺南霄已向她解釋明白,她來不及練習(xí),唯有牢記。
各路人馬天黑之前便會入峽,眾人在拔仙絕頂?shù)臅r候反復(fù)商量,鄺南霄伸手在地上畫了個有點歪斜的“丫”字,向她講述最后的細節(jié)。
丫字左上一劃是后趾澗,右上一劃是前趾澗,下邊的一道是鷹澗峽。
鄺南霄指著丫字底部,“五湖幫在漢水牢牢封鎖鷹澗峽口,峽中水急,小船難以溯流而上,所以只有七江會的鐵角車船會沿著河道逆水進峽,羿射壇主馮雨堂會率角弓營隨船同行,丁如海和寧夫人也在這條船上?!?p> 丁如海是水中好手,寧夫人走這一路是防備燕姍姍使毒。
鄺南霄指著后趾澗,“公孫壇主會率履水壇提早趕到化龍嶺,峽谷北口一有動靜,他們就會在南邊響應(yīng)配合,沿后趾澗順?biāo)?,同行的還有羿射壇精弩營的射手。順?biāo)旖?,他們要找機會破開河口交匯處的絆龍索,掃清障礙。你既然已經(jīng)弄清楚朱雀寨的入口在前趾澗,絆龍索這一關(guān),肯定要過?!?p> 林雪崚道:“江粼月說過絆龍索的事,漢水舵以前把峽口北端的三條絆龍索全都毀去,如今只剩南面這三條,一條在河心礁以南的后趾澗,兩條在河心礁以北的鷹澗河主河道,絆龍索不除,順流、逆流入峽的兩路都會受阻,霍舵主應(yīng)該知道破索之法。”
鄺南霄搖搖頭,“他們當(dāng)年毀的不是絆龍索本身,而是山內(nèi)的絞車機關(guān)。那時候教首夫人墜崖失蹤,神鷹教傾巢而出尋找夫人,疏于防范,才讓漢水舵得了手。后來神鷹教蕭條,也就沒再花力氣把絞車修好。據(jù)霍舵主所知,絆龍索其實是結(jié)實無比的鐵網(wǎng)鐵柵,下接河底,無漏可鉆,出水的那一截非常高,極難沖破砍斷,這次要過絆龍索,十有八九還得從山內(nèi)的絞車機關(guān)下手。”
“東岸除了水上進峽的兩路,還有另外一隊人馬,羿射壇長弓營會從龍涎壑外的莽林悄悄接近青龍寨東門,若能出其不意的從陸路破寨,開啟絞車,也算一條捷徑?!?p> 一個青龍寨三面受敵,林雪崚咬唇不語。
鄺南霄仔細端詳她動神色,“雪崚,你已經(jīng)知道朱雀寨的方位,功不可沒,青龍寨若不死扛,咱們不至于狠絕無情,但若真的在河上遇阻僵持,就不能客氣了。你手持流光絕汐劍,一舉一動都有人衡量議論,你不是不分輕重的人,我不想多囑咐?!?p> 林雪崚點點頭,鄺南霄繼續(xù)道:“西、北兩撥人馬,東欒漸會率厲旭壇攻白虎寨。梁掌門、王幫主、徐敦會率江湖眾派攻玄武寨,秦老爺子也走玄武這一路,以防田闕使毒。若幾路人馬能在鷹尾坪匯合,便可聚力攻克鷹脊嶺?!?p> 莛薈忽然道:“霄哥哥,你說咱們脫困就在今日,這么高的洞,怎么下去?”
暴雨山滑,追云鏈都掛不住,鄺南霄望向角落的貓頭鷹,“天遣貴人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