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亂 錘

　　這個在新民大戲院引起軒然大波的鐲子，最終，擺在了顧竹佩的面前。她就這樣呆呆的看著這個鐲子，連天亮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

　　那些回憶，就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在她眼前心里鋪陳開來，避無可避。

　　那是十幾年前的一個下午。她從學(xué)校放學(xué)回家，忽然天降暴雨，她沒帶傘，就躲在一個戲院的屋檐下避雨。本來想著等雨小一點再沖回家，但沒想到，這天好像被捅破了似的，雨越下越大。雖然她站在屋檐下，但雨水還是被風(fēng)吹到她的臉上身上。

　　雖然七月的氣溫不低，但裙擺衣袖被打濕，風(fēng)一吹，貼在皮膚上，通體生寒。正在她抱著胳膊瑟瑟發(fā)抖的時候，忽然聽到背后戲園子里傳出一些聲音。她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大門沒關(guān)，只是虛虛合上，漏了點縫。

　　她正想貼近聽聽里面是什么聲音，一陣狂風(fēng)吹過，戲園子的木門被吹開了。露出門口的屏風(fēng)。里面的聲音也更清晰傳到她耳朵里。

　　風(fēng)吹的渾身涼，想找個暖和沒有風(fēng)的地方，又架不住好奇，想去聽聽里面發(fā)生了啥，于是，她邁過門檻，走到屏風(fēng)邊，探頭往里看……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如果沒有那陣風(fēng)，或許她的命運不會發(fā)生轉(zhuǎn)折，她應(yīng)該現(xiàn)在還在滬城，當(dāng)著顧家的唯一的小姐，可能會嫁給一個其他人，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優(yōu)渥生活吧。

　　現(xiàn)在想來，如果再重來一次，她還會走進(jìn)戲院，還會看到那個人，那個讓她銘記大半輩子的人。

　　那時，就這一眼，她看見了一個人。他正在臺上和其他人一起排戲，那天，臺上的人不少，她卻只看到了他。

　　就好像是一道光，直直照在那個人身上，她的目光被他吸引，隨他而動，他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看起來那么賞心悅目。他心無旁騖地和其他人對戲，聲音溫柔而干凈。那時候的他清秀俊朗，眉宇間帶著的英氣讓人看起來出挑而不凌厲，讓她忍不住想走上前去，看看清楚。

　　她一步步挪著步子，離開屏風(fēng)，向前走，忽然踢到最后排加座的凳子腳，實木的凳子本就沉，她的腳趾被撞的生疼，更倒霉的是，凳子一腳被踢起，整個凳子向她的腿倒去，直直砸在她的小腿上。

　　好疼，她驚呼一聲，隨即想起自己在偷看，趕緊咽下聲音，心虛地抬頭看看臺上的人。

　　忽如其來的聲音吧臺上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她尷尬不已，顧不得自己的腿和腳，躬身道歉。

　　等她再抬頭，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他。

　　“你沒事吧，撞傷了么？”

　　“我讓人給你拿個干毛巾，你把身上的水擦擦?！?p>　　“這把傘給你，空了再還過來就成”

　　她暈乎乎紅著臉，撐著傘就回家了。到家還有點懵……她只記得，他的聲音很好聽，手很好看，靠近時的味道很好聞……

　　后來，她去還傘，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經(jīng)常去看他排練，直到有一天，她跟家里撒了謊，說去同學(xué)家吃飯，實際上是跑去園子看他的戲。

　　她看到那么多人都在往舞臺上扔打賞，她一時興起，把自己手腕上三哥送的鐲子扒了下來，放到了舞臺上。

　　回家后被母親和三哥問鐲子去哪兒了，她支吾扯謊說是拉在同學(xué)家了。經(jīng)過一夜的斗爭，第二天下午，她硬著頭皮去園子里找他，想讓他把鐲子還給她。

　　可她明白，這打出去的東西哪還有往回要的道理，一路上，她打了很多腹稿，給自己做了好多心理建設(shè)，走到園子門口，卻不敢進(jìn)去。在門口徘徊一陣子，好不容易咬著下唇鼓起勇氣推開門，卻發(fā)現(xiàn)他站在門里，手里拿著的正是她的鐲子！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啊，她的臉騰地就紅了。低著頭，扭捏接過鐲子，小聲道謝。就是在那天，她知道，他叫劉禮。

　　再后來，他們就私奔了，到了江口，有了劉江臣。

　　顧竹佩嘆了口氣，她和劉禮的這些陳年舊事已經(jīng)很多年沒想起來過了，看到這個鐲子，倒是讓她憶起了當(dāng)年。

　　來津門之前，周信華專門跟她私下聊過劉江臣的問題。他說劉江臣年紀(jì)小，又剛好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很擔(dān)心他私底下跟底下的女觀眾交流過多。萬一出了什么事情，不好收拾不說，對孩子的前途也有一些影響。

　　也是，從小漢臣就沒了爹，一直跟她在園子里生活，這園子里來來往往的，他能碰到的女性除了漿洗的老媽子就是在老虎灶上的她。

　　跟著周信華以后，也沒出過后臺，仔細(xì)想想，這孩子壓根兒就沒跟女孩兒正兒八經(jīng)的接觸過。

　　來送鐲子的時候，北堂又給她看了賬本，“五號”在這段時間里打的錢，已經(jīng)夠在津門買一套不小的宅子了。

　　她這一夜想了很多解決辦法。但好像哪一個都沒法實現(xiàn)。

　　跟高英杰說不讓“五號”進(jìn)園子？不成啊，聽說她買了一年的包廂票，要是真的給人退票，新民大戲院以后的生意可怎么做呀。

　　以后她打的錢不收？不妥啊，這觀眾給角兒打錢本就是心意，演員哪還有挑揀著收的?。?p>　　再不齊就去調(diào)查一下這姑娘的身家狀況，實在不行就過明路？這更不行了，萬一人家姑娘只是單純要捧一下兒子，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想法，這可如何是好，再說了，之前高英杰也去查了，這姑娘是個大戶人家唯一的閨女……就像……

　　就像當(dāng)時的她一樣。

　　雖然她顧竹佩現(xiàn)在不后悔之前和劉禮私奔的事情，但……她不希望她兒子走她的老路。

　　女觀眾，男演員，鐲子……何其相似的路線，若再往下走是不是也會和他們一樣？只是，這次性別對調(diào)了，兒子，是自己的，女觀眾，是別人家的。

　　清晨的陽光逐漸爬過墻頭，射到園子里。一縷光，從窗欞縫里透過來，打到桌上竹子托盤里這價值不菲的鐲子上。在陽光的照射下，鐲子綠油油的水頭仿佛滾動起來，在托盤上映出一抹盈盈的綠。

　　坐了一夜，顧竹佩的眼睛有些澀。她揉揉，扶著桌子站起來。要不，今兒晚上，讓高英杰的人把這個鐲子還給人家吧。剩下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