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
帝都西郊。
某個不知名的小酒吧。
一個穿著黑襯衫的長發(fā)大叔正在舞臺上彈吉他唱歌:
“也許爭不過天與地~
也許低下頭會哭泣~
也許六月雪要飛進心里~
會有柏林墻出不去~
一生與苦難做鄰居~
偉大時光已奪走你什么~
……”
他唱的是老王的《在人間》。
本是耳熟能詳?shù)男?,從他嘴里唱出來卻怪怪的。
有好幾個音都唱跑調(diào)了。
他的嗓音本身沒什么質(zhì)感,沙啞干澀,沒有任何感染力可言。
旋律還唱不準。
這讓酒吧里僅有的幾個客人聽得是心煩氣躁,好不難受。
有個穿著花襯衫和女朋友約會的平頭男受不了了。
朝舞臺上叫囂:“哥們兒,你要不會唱歌就別唱!你唱的這叫神馬玩意??!你是這酒吧的駐唱歌手嗎?你要是客人喝多了想唱歌出去唱去!別打擾我們喝酒行嘛!”
旁邊幾個客人無言苦笑,雖然這么說臺上的長發(fā)大叔,很不禮貌,但他的亂唱確實影響到他們這些客人的心情了。
酒吧老板包子雄,趕緊過來和花襯衫賠不是:“對不住啊兄弟,臺上那是我一哥們兒,好久沒唱歌了。今天喝的有點多,想唱歌,你們稍微體諒一下,讓他盡情的唱一會兒。為表達對大家的歉意,今晚本吧所有酒水都打八折,你們看這樣行嗎?”
包子雄人如其名,長得又白又胖,還留了個阿福頭,形象相當滑稽。
光看他的大胖頭,會以為他是個逗逼。
但看到他的兩條大花臂,以及一直紋到了脖子上的紋身,怕是一般人就不敢招惹他了。
花襯衫本來很生氣,但酒吧老板都好聲好氣的過來賠不是了。
還給酒水打了折,他就沒什么好計較的了,只能湊合著聽了。
包子雄看了一眼舞臺上的長發(fā)男,示意他繼續(xù)唱吧,然后默默嘆著氣,走回了吧臺。
正在擦杯子的新晉服務生李小嫻,像只小家雀樣湊過來,拍著馬屁給包子雄倒了杯酒,尖尖的下巴往舞臺上的長發(fā)大叔身上一挑,小聲問包子雄:“老板,你這朋友真是楊沖嗎?他只是長得像楊沖吧?他唱歌哪有‘小歌王’的風采啊!”
包子雄悶哼一聲,說李小嫻:“你得個咽喉癌試試,在聲帶上動七八次手術再唱歌,看看還能不能像他唱的這么好?!?p> “他真得咽喉癌了???我以為是謠言呢。”李小嫻憂憂一嘆:“可惜了可惜了,我當年還挺喜歡他的呢?!?p> 目光轉(zhuǎn)向舞臺,楊沖正在用五音不全的殘破嗓音唱著《在人間》的苦旅:
“在人間有誰活著不像是一場煉獄~
我不哭我已經(jīng)沒有尊嚴能放棄~
當某天那些夢啊溺死在人海里別難過讓他去~
這首歌就當是葬禮~
……”
喝著苦酒,聽著楊沖唱這樣的苦歌,包子雄嗓子里一陣泛酸,往事涌上心頭。
他和楊沖是鄰居,發(fā)小兒,小學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學,關系鐵磁。
后來高中楊沖考上了市里的重點中學,兩人這才沒天天混在一起。
再后來,楊沖考上了北大,眼瞅著人生就要騰飛了。
就在這個喜慶的時候,他們家出事了。
交通意外,讓楊沖的父母雙亡。
楊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在大學里一度迷失了自我。
后來是音樂讓他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他開始組樂隊,瘋狂的迷戀音樂。
七年前,還在上大二的楊沖,參加了當時最火的音樂選秀節(jié)目《中國最強音》。
憑著天賜的寶嗓和深刻的人生經(jīng)歷,他一炮走紅,一舉拿下了首屆《中國最強音》的全國總冠軍,并和演藝公司簽約,成為了被重點栽培的潛力歌手。
轉(zhuǎn)年他又登上了春晚,可謂一飛沖天,名動天下!
那時候他長得超級帥,算得上是國內(nèi)最頂級的實力派小鮮肉,人稱“小歌王”,流量爆表,粉絲無數(shù)。
在演藝公司的強力勸說下,他大二沒上完就退了學,全身心的投入了演藝工作。
一連串的全國巡演,并在不少熱門綜藝節(jié)目中都露了臉,讓楊沖的人氣在一出道就沖上了頂峰。
然而,天妒英才,又是在他的人生將要騰飛的時候。
更大的悲劇降臨到了楊沖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巡演開的太頻繁,嗓子超負荷的運作了。
再加上生活不規(guī)律,休息太少,抽煙太多。
在當年年底,楊沖就查出了患有咽喉癌。
他的演藝事業(yè)就此戛然而止。
此后他進入了漫長而痛苦的治療期。
癌細胞各種切割,各種擴散。
和病魔抗爭了整整四年。
嗓子被開了七次刀,聲帶被切掉了三分之一,這才把癌細胞全部消滅。
在這期間,唱片公司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賺錢的希望了,無情的放棄了他。
歌迷粉絲們聽不到他任何的消息了,漸漸遺忘了他。
有錢有名時,他身邊那些貪圖名利圍上來的朋友,在他窮困潦倒之后,也全都遠離了他。
只有他自己沒有放棄自己。
還有包子雄他們這些從小就和他一起長大的鐵磁們沒有拋棄他。
就像老臧唱的那首《朋友》:
“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記起了我,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請你告訴我;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記起了我,如果你有新的,你有新的彼岸,請你離開我?!?p> 他們之間就是這樣的情與義。
如今的楊沖,和包子雄一樣,只有26歲。
但被無情的病魔和無盡的坎坷折磨的。
他就像個三十四歲的大叔一樣,再沒有當年的意氣風發(fā)和陽光銳氣了。
他那條號稱“小歌王”的裂帛寶嗓,也早就被癌細胞給奪走了。
不過楊沖對自己的人生并沒有自暴自棄。
唱不了歌,他還可以干別的嘛。
這兩年恢復健康以后,楊沖在朋友的幫助下,在京西水果批發(fā)市場,開了個水果批發(fā)攤,自食其力賣水果,小日子過的還不錯。
但包子雄他們這些朋友都知道,楊沖不甘心這輩子就這么過去。
雖然他從來沒和身邊這些朋友訴過苦。
就算喝多了,也不會怨天怨地怨自己命苦。
他一說就是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他不想爸媽在天上看著他委屈和受苦,所以必須堅強樂觀的活下去。
但每每聽到他用殘嗓唱歌,包子雄都能深刻的感受到,他內(nèi)心深處那份對于音樂夢想的不舍。
但就算再不舍,又能怎么樣呢?
在人間,有誰活著不像是一場煉獄。
不是誰出走半生,歸來都仍是少年。
那是夢里才有的事。
現(xiàn)實是車輪,我們只是一只只螞蟻。
既然是螞蟻了,就忍辱負重的往前爬吧,盡量晚一點被車輪碾死。
所謂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想做到前者,很難;能做到后者,就可以了吧。
至少,包子雄是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