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跡換下衣裳,出得門來,第一句話就問得陳修潔端著茶杯的手指頭都顫抖起,一雙眼睛也乍然深邃如幽潭。
陳跡還在那邊系腰帶,沒有小染的幫助,穿衣服對他來說,至少是一件很難搞的事情。沒有聽到老爹的回答,當即抬了頭,又問了一遍:“老陳,你確定你巡糧時每座官倉都有糧食?”
一語驚天地。陳修潔擱下茶杯,正色道:“不單是賬面上的數(shù)字,每座倉我都實地到過,糧食也開袋探查過。滿倉不說,也無陳腐糧以次充好的可能?!?p> 陳跡系好腰帶,整了整領口的褶皺處,朝陳修潔走了來,端起桌上的茶水灌了一口,輕咳了幾聲,笑到:“也就是說老爹你查庫的時候一切正常?”
陳修潔頷首:“當然?!?p> 陳跡拉了椅子坐了下來,眼色變了變,探問道:“老爹,假若……”陳跡抬眼看了老陳一眼,再又重復了這兩個字,道:“假若當初你巡糧離開之后,各地官倉再將滿倉的糧食放出去,你是否能夠知曉呢?”
陳修潔眼色一凝,第一反應則是“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怎會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回過神來,已經(jīng)驚起一身冷汗,“假若有人真這么干了,又豈會讓他曉得?!?p> 然而一旦事發(fā),下面的人都要掉腦袋,而他一個“失察”也脫不掉了。
陳跡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一點都不擔心老爹的小心臟受不住,再又拆析道:“老爹這次巡糧,每到一處,官倉里都是新糧吧?更莫說三五年的陳糧了!”
陳修潔道:“按制,官倉儲米不可超過兩年……”話音未盡,已經(jīng)恍惚過來,陳修潔走到陳跡對面,鼓著眼珠子,訝然道:“你是說官倉儲糧有人造假?”
陳跡頷首,“嗯。你想想,近十余年來,遼東戰(zhàn)亂不斷,關內(nèi)各省每年都要負擔一部分遼餉,除去這部分開支,再看一年不如一年的光景,除了江南少數(shù)地方,其他地方怎么可能每一座官倉都裝的滿當?而且還都是當年的新糧?早前聽你說過,朝廷撥給山東的糧食下到布政司的不到三分之一,一座青州府又能分得到多少?”
陳修潔坐直身子,半晌道:“如此看來,這當中有人做鬼了?!?p> “而且城中大戶最近頻頻出手收糧,這些糧食的數(shù)量真是尋常小民手中那點糊口都不夠的余糧?”
陳修潔轉頭盯著陳跡,“你覺得這些被大戶收走的糧食,其實是各處官倉的糧?”頓了頓,陳修潔帶著些許疑惑,難以置信道,“四月里上面就來了邸報,交代著手安排賑災之事,這種節(jié)骨眼上,誰敢做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來?”
陳跡笑笑,提醒道:“自天啟十八年來,山東布政司境內(nèi)一共有十六支流竄匪賊,而青州轄境就有超過七股……這些年確實剿寇效果不錯,但至今仍然還有三股難以根除的匪寇肆虐青州各地。”陳跡看向陳修潔,問到,“老爹以為為什么這些匪寇能夠頑強的頂?shù)浆F(xiàn)在?”
話說到這個份上,陳修潔大抵已經(jīng)明白了。神色復雜的看了兒子一眼,沒有再說什么。
陳跡見好就收,收了那些猜測,說起眼前的事情來:“當務之急是要想辦法將城內(nèi)糧價降下來!老爹你有什么好法子?”
陳修潔收起心思,搖搖頭,“除了開倉放糧,實在沒有別的好主意。怎么?你小子有辦法?”
陳跡搖搖頭,苦笑道:“我能有啥辦法,要是手上有足夠的糧食,倒敢跟他們打一打價格戰(zhàn)!不過都是些治標不治本的想法,老爹你就當沒聽到?!?p> 陳修潔頷首,轉而問到:“上面決定采用你那冊子的賑濟手段,在青州城外找一個地方,具體看看效果如何!這件事,你愿不愿意出來,幫著做點什么?”
陳跡意外道:“這是老爹你的意思?”
“侯府尊的意思。”
“要我出來當然沒什么不可以的,不過我還是希望能有更實惠的回報。”
陳修潔起身欲走,說到:“當我沒說!”
陳跡跟著起身,攔住陳修潔,說到:“跟你開個玩笑嘛……”隨即正色道:“不過還是得聽聽你們的安排,我再決定要不要幫忙?!?p> 陳修潔頷首。
陳跡揉了揉額頭,囑咐道:“先前跟我瞎說的那些,老爹也要上點心,一不小心實錘了,多少還能補救一二?!?p> 陳修潔白了一眼過來,說到,“現(xiàn)在既然過來了,也就沒必要回去了,過兩天雨勢小了,就要趕過去城外的臨時賑濟區(qū),所以這幾天好好休息!”
陳跡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送走陳修潔,陳跡背靠著屋門咳嗽了幾聲,攤開掌心,竟然有些血跡,真不曉得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回到前廳的陳修潔心不在焉,面色凝重,侯厚琮注意到他的變化,起身關切道:“可是家里有事?”
陳修潔搖搖頭,擠出個笑來,回到:“不打緊?!?p> 廳里并又陷入沉默。
青州府三位大佬若細致些分,倒也不能算是“一路人”,即使邱心智與陳修潔都是青州府人,但在很多觀念上依舊是站在不同的隊列,更別說侯厚琮這位外來官員了。因而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三人都能拋下各自成見,聯(lián)手過關,可私底下一些“無關痛癢”之處,則大都會按著自己的意思來。這當中就有許多碰撞了。
眼觀鼻,鼻觀心。
氣氛僵硬下來。
又是一壺熱水的時間,外出巡街的胡捕頭叩響了門。透著門縫望出去,雨勢似乎小了一些了。
青州府三班衙役各設有兩個捕頭,每人手下差不多都管著十人,胡練是壯班兩捕頭之一,平日里管著大部分的緝捕之事,當然因為益都縣衙的存在,青州府其實要清閑許多,大多的事情都是先由益都縣那邊處置,能夠讓府衙出面的,往往都是些比較大的事情了。
進屋后,胡練見過三位上官,侯厚琮又揮手讓他先去換身干爽衣裳再回來。如此折騰又盞茶功夫后,這場“三堂會審”才真正拉開了序幕。
值此時,天公總算作美,大雨轉小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