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森森的大殿,一個頭戴烏沙,身穿團領青袍,胸前一只飛禽的官員坐在堂桌后。
兩旁的衙役們拿著水火棍,敲得地磚震天響。
堂下跪著三人,一對中年夫婦帶著稚童匍匐在地。
“咣當”一聲響,令簽落在地上的聲音異常清晰,隨后官員大喝:
“拖下去,斬立決!”
地上三人抬起頭來,正是爹爹、娘親和阿弟,看到來人,齊齊發(fā)聲喊。
“阿姐,救我。”
這是阿弟。
“幼蓉,快跑!”
這是爹爹和娘親。
堂上官嘿嘿冷笑: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左右,拿下!”
話音剛落,兩旁的衙役紛紛消失,化為道道鬼火,向她直撲而來。
堂上官桀桀怪笑中,變成一只巨大的夜梟,大張著嘴,向她迎面啄下。
“不要!救命!”
蘇幼蓉失聲驚呼,想要去救父母兄弟,又被這番場景駭?shù)脛訌棽坏?,眼看鬼火和夜梟就要撲倒身上之時,身子一動,醒了過來,原來卻是南柯一夢。
窗外有陽光點點灑進,驅散了她心中的陰霾和恐懼。
蘇幼蓉喘了幾口氣,定了定神,四下一打量,這是哪里?
身下是黃花梨的羅漢床,身上的被褥潔白熏香,旁邊一張香幾,幾把圈椅,所在分明是間上等客房。
可她記得清楚,自己吃了生霉的蒸餅,整晚腹瀉,隨之被那個傻大個兒送到醫(yī)館,然后...然后就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怎么又跑到客房來了。
蘇幼蓉掙扎著想從羅漢床起身,卻發(fā)現(xiàn)身上綿軟無力,看來腹中病痛雖解,疾患卻仍然遷延未好。
耳畔傳來輕微的呼吸聲,蘇幼蓉坐在床上循聲看去,一個稚童閉著眼睛斜倚在角落的一張小榻上,胸口微微起伏,剛才沒留意,竟然不曾看到。
稚童不是別人,正是之前邂逅,在野地里還幫了她大忙的那個小弟。
見到熟人,蘇幼蓉心底里一下子放松了,這兄弟二人品行不錯,值得信賴,估計自己這是被他們從醫(yī)館給弄到客棧來了。
咦,不對,他二人哪來的銀錢?
這兄弟倆的身家,她可是清楚得很,哪里住得起這等檔次的客棧,莫不是...?
想到這里,蘇幼蓉臉上飛起一片紅云,趕緊往身上摸去,腰間隱秘處的那個褡褳仍然硬鼓鼓藏得好好的,方才舒了口氣。
再看自身,這才發(fā)現(xiàn)在野地里弄得有些臟污的衣衫,仍然好好的穿在自己身上。
這傻大個有心了,寧可弄臟客棧被褥,也不動自己衣衫,倒也是個妙人,自己剛才那番疑慮,卻是又冤枉他了。
見榻上幼童睡得正香,蘇幼蓉不忍心將其喚醒,自己不知昏迷了多長時日,給這兄弟倆想必添了不少麻煩,就讓這小子多睡會兒罷。
至于他們銀錢何來,就用不著自己操心了,反正這一次看病住店,不管兄弟倆花了多少銀錢,自己都會還他們,甚至再多給些做補償。
疑慮盡去,蘇幼蓉無心更無力起床,干脆躺倒,又回憶起剛才那個惡夢。
想到爹爹、娘親,還有小弟,今后這輩子恐怕都只能在夢中相見了,蘇幼蓉就不禁黯然神傷。
盡管是色目后裔,但蘇幼蓉的父親卻不是目不識丁之輩,雖然讀書不成,沒有功名,但字畫卻是一絕,尤擅描摹名家之作。
更以之為業(yè),在江南應天府開了個字畫鋪子收購倒賣字畫,恰逢國朝歷經(jīng)仁宣盛世,民間這門生意方興未艾,蘇家不說富可敵國,但也稱得上小有資產(chǎn)。
由于其父得子較晚,因此之前一直把蘇幼蓉當做衣缽傳人來培養(yǎng),只是蘇幼蓉身為女子,今年也不過剛滿二八,始終年歲不夠,其字畫水平不過得了其父不到五成的火候。
不過在經(jīng)商一道上,倒有些見地。
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想要歲月靜好,卻往往難以稱心。
蘇幼蓉父親的書畫鋪子在應天府聲名漸起,本是件好事,對生意有幫助,不想?yún)s也惹來了災禍。
既然做的書畫生意,自然要有幾件鎮(zhèn)店之寶,方能讓人服氣,認同你的實力,這生意才能做的下去。
蘇家鋪子同樣不例外,自然有幾件頗令人傾慕的字畫,其中故宋皇帝宋徽宗趙佶的《臨唐懷素圣母帖》尤為出名。
宋徽宗本以自創(chuàng)的瘦金體出名,不過蘇家鋪子機緣巧合下收藏的這幅《臨唐懷素圣母帖》卻是行草,這就更為珍貴。
可以說,蘇式字畫鋪能聲名鵲起,多仰仗了該貼的名氣。
自古成也蕭何敗蕭何,對蘇氏一門來說也同樣如此,宋徽宗的字帖在給蘇家?guī)砻麣夂拓敻坏耐瑫r,也引來了覬覦。
有應天府里的權貴,輾轉托人找到蘇老爹,欲重金求購《臨唐懷素圣母帖》。
問明其人背景后,蘇老爹自知扛不住。
卻又不甘心就這么拱手相讓,對方給的價錢雖然不低,但這樣一幅前代帝王的真跡字帖,可遇不可求,給蘇氏字畫鋪帶來的影響,又豈是銀錢所能衡量。
左思右想之下,蘇老爹打起了歪主意,將其特長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親手摹了一幅惟妙惟肖,幾難分辨真假的字帖奉上,將這貴人糊弄了過去。
事情若就此打住的話,蘇家除了生意上受點影響,也不會遭難。
不想蘇老爹某次酒后興奮不已,得意忘形之下,帶著所謂的摯友,于密室中觀摩了這幅字帖的真跡。
隨后的事情就不用詳說了,貴人很快得知自己重金夠來的字帖,不過是幅贗品,大怒之下,著手對付蘇家。
蘇老爹也算機警,酒醒后自知闖了大禍,遂開始了自救之路。
先是讓蘇幼蓉帶著忠仆阿忠,以收購字畫的名義渡江北上。
隨后見貴人沒有動手,又遣散家仆,諾大蘇宅,只剩下他夫妻父子三口人。
之所以不一開始就帶著妻兒跑路,是因為蘇老爹知道,貴人在南直隸頗有勢力,贗品字帖的事情如若敗露,自家應該早就被人給盯上了。
蘇老爹身為一家之主,蘇小弟作為蘇家血脈,想一走了之,幾無可能。
還不如這樣一點點地試探貴人底限,能走脫一人是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