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酒店的路上是外國男子開車,即墨坐在后面。沿途經(jīng)過一家土產(chǎn)雜貨店,男子把車停到路邊,默默無語地走下車,大步流星地穿過馬路,走進土產(chǎn)店。即墨轉(zhuǎn)過臉,隔著車窗望著男子的背影。這位男子的背影透出一種勇氣和力量,以及堅定的信念。五分鐘后,男子從土產(chǎn)店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把鐵鍬。即墨明白了,他準備埋葬那只貓。男子把鐵鍬放在后備箱,然后上車又出發(fā)了。他似乎有驚人的記憶力,自從上車后一句也沒問即墨該怎么走,而是分毫不差地按原路返回。
即墨開始認真地打量男子的側(cè)影,他留著非常漂亮的絡腮胡,臉部線條生硬,看起來是個粗獷豪放的男人,但不乏柔情。她發(fā)現(xiàn)他一邊轉(zhuǎn)動方向盤,一邊扭動脖子在四下搜尋什么。當汽車經(jīng)過一個小公園時,即墨終于知道他在搜尋什么了,他在搜尋埋葬那只死貓的最佳地點。
男子把車停在公園門口,轉(zhuǎn)過臉問即墨:“我去把那只貓埋了,夫人要下車嗎?”
即墨點點頭。于是他們一起走下車。男子從后備箱拿出鐵鍬和那只死貓,一手提著貓,一手拿著鐵鍬,邁著大步走在即墨前面朝公園深處走去,即墨緊跟在他的后面。最后,他們在一棵盤根錯節(jié)的槐樹下站住了。男子把貓放在地上,開始用鐵鍬挖坑。即墨一言不發(fā),只是平靜地站在一邊看那位男子有條不紊地把鐵鍬踩進土里,然后鏟起一鐵鍬土扔在一旁。不一會兒,不大不小的一個坑就挖好了。他把鐵鍬扔到一邊,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然后把那只與他僅有一面之緣的貓埋了——站在人性的立場,這個男人給了那只貓最后的尊嚴。
他們從公園出來,坐上車開始回酒店。
“你叫什么名字?”即墨試圖近一步了解這位男子。
“阿道夫。”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夫人要聽實話嗎?”阿道夫瞥了一眼后視鏡,注視著即墨的表情,反問。
“當然?!?p> “殺人越貨,無所不作?!卑⒌婪蛴寐唤?jīng)心的口氣回答。仿佛殺人越貨在他眼里就等同于砍柴釣魚似的。
即墨沉默了。她意識到讓這些人來參演一部黑幫題材的電影,就等于讓他們來參加一個真人秀節(jié)目。
“那么,現(xiàn)在呢?”即墨又問,“現(xiàn)在做什么?”
“感謝上帝,現(xiàn)在是個良民?!卑⒌婪蛴靡环N即墨不能體味的特別語氣回答,“是先生帶我走上正道的。我們幾個會說漢語的人都是先生教的。”
“你說里昂會說漢語?”
“是的,先生會說十三個國家的語言,但漢語說得最好。難道夫人不知道?”這時,阿道夫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瞥了一眼后視鏡,在后視鏡里,即墨與阿道夫?qū)σ暳?。他們幾乎立刻看懂了對方的心思。阿道夫禮貌地收回目光,又用一種強調(diào)的語氣緊接著說,“先生在少年時代去希臘游歷,遇到一個預言家。預言家告訴他他的愛始于中國,命止于中國。從那時起他就開始學習中文?!?p> 即墨緘默了。她瞥過臉看著車窗外,十分后悔這次交談。因為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知道后難免要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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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和阿道夫回到酒店時,已經(jīng)凌晨兩點了。他們在酒店大廳遇到了一直等候在那里的讓?費森。讓做了一個手勢,示意阿道夫可以回房間休息了。阿道夫溫文爾雅地對他們二人鞠了一躬,就乘坐電梯回房了。阿道夫一走,讓恭恭敬敬地對即墨說:“我知道夫人一定很累了,但是我還有幾句話想對夫人說?!?p> “有什么話,請先生直說無妨?!?p> “我已經(jīng)認真地閱讀了夫人寫的劇本,”讓說道,“是個非常好的故事。既驚心動魄,又感人肺腑。我有個建議,望夫人采納?!?p> “什么建議?”
“我希望男主角由剛才和我喝酒的那位年輕的總裁飾演,而女主角由夫人自己來飾演?!?p> “你是知道的,我們不是演員……”
“不是演員并不意味著不會演戲?!弊尡虮蛴卸Y地打斷了即墨的話,“況且,大家都說人生就是舞臺,既然在大舞臺上已經(jīng)演了這么多年,在小舞臺上演演又有何妨呢?有志者事竟成,一個人只要打定主意干一件事,據(jù)我所知,就沒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這……”
“夫人,請相信我的直覺和判斷,”讓又說,“假如你想讓這部電影像《亂世佳人》一樣經(jīng)久不衰,那就聽我一次。”
“我……”
“夫人,不必考慮太多,考慮多了反而誤事?!弊尩谌未驍嗉茨脑?,“自己演自己寫得劇本,這無可厚非。莎士比亞當年也演過戲?!?p> 即墨不再反駁了,她看出來了,讓對于這個提議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也許這正是他等在這里的原因。她沉思了一會兒,然后問:“先生是出于何種考慮會提出這樣一個建議呢?”
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已經(jīng)很晚了,夫人應該回房間休息了。假如我們再站在這里聊下去就天亮了?!?p> 即墨點點頭。“明天見。”她對讓說。然后轉(zhuǎn)過身朝電梯走去?!懊魈煲姡蛉??!弊寫?。他目送著即墨上樓,直到她進入電梯,電梯門緩緩地合上,他這才轉(zhuǎn)過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說讓沒有回房間,而是離開了酒店。
在電梯里,即墨開始認真地思考讓的提議。她思考的重點不是自己適合不適合演戲,或者說能不能演好,而是在思考讓提出這個提議的動機是什么。她明顯感覺到,雖然是她主動請來這位男士協(xié)助自己的,但不知不覺間,他不動神色地開始主導一切了。
“他有什么動機,想達到什么目的?”即墨在心里問自己。
讓是一個讓她感到害怕的男人。她害怕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的思想。即墨知道思想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它主宰一切。讓所提出的為人生設定最佳死亡時間的理論直到現(xiàn)在她都言猶在耳。一想到這一點,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電梯在十一樓停住了,電梯門打開了。即墨走出電梯,沿著過道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在離房間大約五米遠的距離,她看到范朋克背靠著房門,在翻看手機。她站住了。也許是聽到了腳步聲,這時,范朋克突然轉(zhuǎn)過臉望向即墨這一邊。他一看到即墨,憂郁的眼睛頓時閃閃發(fā)亮,并徑直朝她走過來。他在她的面前站定,用力地把她攬在懷里。
“感謝上帝,你終于振作起來了?!彼卣f。
即墨被他緊緊地擁抱著,一直沒有說話。范朋克放開了她。
“我等了你很長時間,”范朋克又說,“我來是想告訴你你的主演沒了?!?p>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即墨不解地問。
“B?薩博回匈牙利了?!?p> “什么時候的事情?”
“兩個小時以前的事情?!?p> “他為什么會突然離開?”即墨驚訝地問。
“我也不清楚,”范朋克回答,“登機前他給我發(fā)了條短信,說他臨時有事要立馬離開中國。而且,他特地讓我轉(zhuǎn)告你,說他不能參演你的電影了?!?p> “怎么說他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了?!?p> 即墨目瞪口呆。沉默了一會兒,她喃喃自語:“你說得沒錯,我的主演沒了?!?p> “你不要擔心,演員多的是?!狈杜罂税参康?。
即墨抬起眼凝視著范朋克的臉,腦海里想的卻是讓?費森剛才所說的話。
“讓騷塞演男主角,這樣能行嗎?”她在心里思忖道,“即便能行,他會答應參演嗎?他是卜騷即電影公司的總裁,讓他作為一個演員在銀屏上拋頭露面,恐怕他不會同意?!?p> 就在即墨和范朋克為了男演員之事焦頭爛額之際,與此同時,在騷塞這一邊卻是這么一個情況:即墨一走,蘇醒即刻忙開了。她像個賢惠的妻子一樣,先是給騷塞煮醒酒湯,讓他喝了,然后又和保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起把他弄到二樓的房間,讓他舒舒服服地睡在床上。當她滿頭大汗地忙完這一切,正心滿意足地要去休息時,騷塞卻醒了。
“我怎么會在這里?”他看著蘇醒,驚訝地問。
“這是你的家,你不在這里能去哪里?”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騷塞解釋道,“我指的是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我記得先前我和一位先生在酒吧里喝酒來著……”
“是呢,”蘇醒打斷了騷塞的話,接下去說,“你喝醉了。是即墨姐姐和一個一聲不吭的外國人把你送回來的?!?p> “那個外國人看起來有多大年齡?”
“三十歲左右的樣子?!碧K醒回答。
“不是讓?費森,”騷塞自言自語,“會是誰呢?”他一邊說,一邊坐起來。
蘇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仿佛他是一顆璀璨的夜明珠。
“你看到我的劇本了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突然轉(zhuǎn)過臉,盯著蘇醒問。
“什么劇本?”
“像信紙那么大的一個本子?!彬}塞一邊用手比劃,一邊焦急地說。
“沒看見,”蘇醒非??隙ǖ卣f,“你根本就沒帶回來。”
騷塞猛地撩開被子,一骨碌下了床。
“你不休息嗎?”
“不,”騷塞一邊往外走,一邊回答,“我要出去?!?p> “你要去哪里?”蘇醒在后面喊到。騷塞沒有回答。只聽他登登地跑下樓。都快天亮了,他卻離開了家。